昨晚一個人去電影院看《野馬分鬃》。這部電影早在上映一年之前就以其另類野性的名字,以及豆瓣上一段對電影内容的簡介——一個大四青年和一輛吉普車的故事,提前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作為一個剛剛大學畢業不過兩年的社會青年——幾乎和片中主人公相差無幾的年齡和身份,我迫切地想從中看到一些關于自己的影子,無論現實經曆也好,還是心理感受也罷,當然後者更為重要。結果呢,整個觀影過程中我十分平靜,直至電影結束從冷冷清清的放映廳走出來,我的情緒依舊非常平和。不是說這部電影拍得多麼不對胃口(像此時豆瓣對其評分6.6一般差強人意),而是作為一部青春片來說,它的情節太寡淡了,甚至可以說“沒什麼情節。”

沒有故事

這部影片沒有一條可以稱得上是主線的故事,将之串聯起來的,或者說鋪就全片的,是主人公左坤生活裡的雞零狗碎。影片伊始,導演就用一個長鏡頭為觀衆展現了一幅學車的場景:駕校裡十幾輛學員車慢悠悠地沿着規定死的路線行駛,轉到左坤時,他竟然一沖動把車撂向一邊,随後下車踢倒了那些陽光下紅白分明的标志杆,甚至和教練差點幹了一架。如果換作其他故事性非常強的電影,這種小沖突肯定不是毫無來由的,必然作為開頭的鋪墊來應和之後的情節發展。但《野馬分鬃》呢?并不。

下一個畫面,是左坤去二手車市場買車;下下一個畫面,轉到大學宿舍,左坤呼喚死黨童童;下下下一個畫面,又給到左坤去商場尋找做兼職的女友了。駕校沖突,此處被用來表現人物的性格,而非為故事張本。其實這也奠定了整部電影的基調:它是以表現單一人物及其生活為主的,而不是圍繞某個事件作為講述核心的。

沒有動機

動機是催使主人公完成某件事情的強烈願望,同時也極易讓觀衆代入,演化為一種共有的心理體驗。我們能在同類型的青春片中看到非常明顯的人物動機。比如侯孝賢名作《風櫃來的人》——也是本片導演魏書均極力推崇的作品,那幾個從鄉下來到城市的年輕人目的很簡單,就是要在城市打拼,然後立足。這種動機也成為整部影片的叙事走向。周冬雨和易烊千玺主演的《少年的你》人物動機就更直接了:一方是校園霸淩的惡勢力,一方是被欺負的善勢力,如此善惡鬥争,善反抗惡,給予觀衆同仇敵忾、酣暢淋漓的情感體驗。

但在《野馬分鬃》中,這個動不動就沖撞老師和教練、毆打劇組演員甚至帶哥們嫖娼的大四準畢業生,沒有一以貫之的動機,有的或許隻是出于一時心血來潮犯下的種種錯誤。就像其女友芝芝調侃他說的:你前年說要和童童開車進藏,去年說要去新疆兜風,今年又打算去内蒙,哪句話是真的,實現過嗎?而與之作為鮮明對比的有兩個人物:女友芝芝和唱“一百首歌,一百首詩”的建材店老闆。芝芝為了帶父親去香港玩到處找兼職攢錢,建材店老闆其貌不揚,熱愛唱歌,先是自費錄制專輯,後來一直堅持做到進入電台節目推送。

沒有高潮和結尾

《新京報書評周刊》的一篇影評已經間接地談到這一點,說:它幾乎可以在任何一處結束。雖然這麼說有些誇張,最後的結尾乃至整部影片的發展肯定都是經過主創人員精心策劃而來的,但因其情節的瑣碎,沒有一個高潮式的片段,有違一般劇情片的叙事原則,使得整部影片看下來,像是無意中拼湊而成。從這一點的拍攝手法上來看,它更接近某種類型的人物紀錄片,而非在院線上映的商業電影。

多數文藝片都不以情節取勝,而以人物之間内在的張力,尤以情緒為主,作為串聯全片的線索。這種情緒比之情節,當然是細微的,難以察覺的,需要考驗觀衆的觀影耐性的。畢贛《地球上最後的夜晚》就被人吐槽“吃個蘋果竟然吃了好幾分鐘”,觀衆隻看着吃蘋果這個動作,卻沒注意到整個過程中人物情緒和環境氛圍的變化。如果以此細觀,《野馬分鬃》也是有自己的情緒線的:從開始學車買車的張揚不羁,到後面遭遇分手等一攬子破事,最後被行政拘留剃掉标志性的馬鬃頭,可想而知人物内心世界的跌宕起伏。

以上三點特征使得這部影片和其他同類型的青春片比較起來非常不同,可以說,一反常态,是一部沒有“遠方、故事和酒”的青春片。可是,我們有必要提出一個疑問:到底什麼是青春片?青春片的形态也是固定不變的嗎?如果要回答這個問題,不如換一個角度去思考:到底什麼樣的才是青春呢?我以為,隻有拍出真正的青春感覺的才可稱為合格的青春片。每個人的青春經曆當然與衆不同,但總有一些東西是相通的——它就像一瓶陳年老酒,不管放置的時間多久(有時恰恰因時間久遠才顯得回味悠長),隻要味道送入鼻翼,我們刹那間就懂得:沒錯,就是它了。在這些方面,《野馬分鬃》自有其可圈可點之處。

自我

套用一句中國的俗語:初生牛犢不怕虎。牛當然沒有老虎厲害,老虎還會把牛當成盤中餐,但牛犢之所以不畏懼,是因為它沒有意識到老虎的危險性。換句話說,牛犢很自我,牛犢的觀念裡隻有自己,暫時還沒有建立起以其他生命為參照标準而共存的世界。著名心理學家埃裡克森著有“人格發展八階段論”,其中談到人的青春期正處于角色認同和混亂的時期。也就是說,處在這個階段的青少年,正面臨着尋找某種角色繼而從内心承認它的困境——他還沒有徹底成為某些角色,但正走在成為這些角色的路上。

影片裡的左坤無疑非常自我,這從他和衆多人物的關系中就能一覽無餘。對女朋友,沒有表現出身為一個男友應該具有的理解與付出之心。與之相對的,反而屢次向女友借錢,為自己闖下的大大小小的禍事埋單。最後和女友分手,左坤坐在車的另一側連眼皮都沒眨一下,臉也沒有轉向女友那邊提出些許的挽留或後悔。能夠從他眼睛裡讀出來的,隻有一個少年不肯表示服輸的倔強和固執。他也許潛意識裡把愛情關系看成了兩個人力量或意志的某種競争,因而從嘴中吐露一句溫柔的軟話就等于認輸,而竭力保留面子的唯一做法就是裝酷一般的不動聲色。青春期中的愛情,多數毀于此。

和父母,更不用說。為了攢錢修車竟然偷拿母親給學生出的真題售賣,招緻母親名譽受損,被學生家長和一衆記者上門圍堵。内蒙之行的路上,左坤接到母親打來的一個個電話,但一次又一次選擇拒接。他是不敢接,不知道怎麼面對自己的母親。母親就像一面良心的鏡子,完美地照出了他行為上的錯誤和精神上的不安。或許他同時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小時候那個做出任何出格的行為都可以得到父母無限包容的孩子了,現在轉而要為某些不良後果獨立擔責。他的拒接和猶豫,說明歲月和環境已漸漸地賦予其一種邁入成熟的思考。他知道作為兒子,自己有失妥當。

迷茫

迷茫幾乎是青春的不二特征,因為此時的青少年正處于衆多人生環節中的分水嶺或過渡站,人類學裡将之稱為阈限期。比如從學校的象牙塔步入刀光劍影的現實社會,從宿舍的集體生活轉為一個人的單打獨鬥,再有,從書本上的理論跌進手腳下的實踐,等等。面對劇烈而急促的轉折,青少年們往往同時還要承受的,或許還有來自愛情破裂産生的陣痛,以及脫離父母的經濟支持而感到的“斷奶”。如此,怎麼能不迷茫呢?

在衆多關于青春的電影和書籍中,幾乎都能找到迷茫的影子——它幾乎以某種監視器般的存在,昭示出青春獨有的模樣。邁克·尼科爾斯1967年的成名作《畢業生》就展現了一個剛從大學校園裡走出來的畢業生經曆的種種誘惑和挫折。一開始,片中的主人公對這些誘惑和挫折毫無招架之力,不善于做出自我選擇,因而陷入深深的迷茫和懊惱之中。餘華的短篇小說《十八歲出門遠行》,同樣是一部描寫少年獨自闖蕩社會而感到心理之迷茫和無助的佳作。

以上案例中表現出的迷茫若進一步拆分,具體表現為什麼呢?也許是眼看嚴峻現實撲面而來,不知道如何選擇和變通;也許是要和一段特殊的日子說再見,但對未來如何生活和适應,腦中一片虛空。目的性不強,計劃性不足,支撐完成目的和計劃的韌性也不夠。于是飄飄蕩蕩,晃晃悠悠,像浮萍。這樣來看,就能對《野馬分鬃》中主人公“無動機、無目标”的生活狀态感到釋然了。左坤的學車,左坤的戀愛與分手,左坤的去内蒙,以及日後的工作選擇,顯得非常随意,非常“輕”。父母是公職人員,家定居在北京,打小生活即便不夠優越,但也肯定不像那些出身農村渴望進城立足甚至說出“像豬拱白菜”一類自我激勵言語的奮青。其錄音專業較之導演和演員等略顯邊緣,卻是很多學子夢寐以求而無緣可尋的“上層行當”。因而他的迷茫,既有階層上的特殊性,不過更多的還是一種普遍性的表現。

平淡。

說到平淡,這幾乎不足以成為青春的某種重要标志,但我認為又是極少數不可或缺且不得不重點強調的一點。為什麼?因為平淡和電影先天的戲劇性,尤其是賣座的商業電影不符。而且,既有的國産片裡,從哪能見到這稀缺又珍貴的平淡色彩呢?要麼語不驚人死不休,以重口味如割腕、堕胎等狗血劇情博人眼球;不然就是用華麗包裝,把學生時代渲染得如同紙醉金迷的貴族生活,以此張揚某種和大多數人的平凡極不相稱的奢華一面;再或者,打着滿滿當當的懷舊旗号,一味取其回憶中甜蜜又遺憾的部分,卻忘記了彼時腳踏的大部分現實,硬是把有血有肉的青春拍成了一部單薄的同學錄小冊子。

但試問,哪個人的青春裡一定就被目不暇接的故事彙充滿,而沒有稍稍體會到那似乎更為刻骨的無聊與平淡呢?與其說青春是張揚而放肆的,不如說,在或許應該張揚而放肆的年代,多數人就像一條妄想跳出水面來看世界的魚,隻能偶爾魚躍幾次冒個泡泡,最後不得不長時間潛行于水面之下,抱着難以抵達的水上幻想遺憾而煎熬地度過這一時期。青年,作為社會權力結構中弱勢的一方,注定是要被翻來覆去地規訓的。青年的自我,必定也是一種無疾而終的意淫。而普通人的生活裡,處處都是雞零狗碎。真相與事實之下,不過一地雞毛而已。

絕少的電影創作膽敢這麼做,但我很榮幸在《野馬分鬃》中輕松地捕捉到了這一點。它的缺乏故事感,人物沒有動機和目标,犧牲劇情上的高潮和結尾,都是對平淡和寫實的一次緻敬。左坤向往的遠方即内蒙之行,以沒有抵達草原并被警察半路行政拘留作結,就是最好的诠釋。《南方人物周刊》的一篇導演訪談裡,魏書均是這麼坦陳創作之路的:“我們當時有很多執念,要追求真實,用寫實的方式去拍這部電影,甚至在一部分美學上,我們覺得要用普通的鏡頭語言講述樸素的情感·····挺決絕地做了這樣一件事情。”毫無疑問,他這次決絕的嘗試,收獲了應有的效果。

不過平淡并不意味着和深刻絕緣。如果說平淡是一層外在的膚色,那麼深刻就像是這膚色之下鮮血淋漓的骨肉。透過平淡和瑣碎之後,再去表達和體會什麼是情感或倫理上的深刻共鳴。這一點,我以為《野馬分鬃》弱了。一方面在于過于散漫的叙事沒能聚焦到某個點,使得觀衆的視線像流水一般遊走不定;另一方面,給予人物内心世界的展現空間有些少,表達太過工整,沒能看到那種可以讓我心髒“咯噔”一下的粗粝之物。

當然,作為一名觀衆,這肯定也有我自己的因素存在。或許影片中呈現的世界離我自身經曆有些遙遠——從來沒接觸過錄音系,從來沒在北京生活過,也從未有經濟能力在大學畢業前入手一輛二手吉普車。豆瓣裡有一篇讨論火熱的影評更為偏激地談到,大意為:一個工科生畢業前忙考研找工作等根本無法與片中人物共情。這是事實,說明我們就像餘華所言,生活在越來越大的差距裡。人人共有的青春,當然也有階層之分。另外還有的是,畢業兩年有餘,無論怎樣生猛懷念,我再也回不去了。往後過一天,就要和過去更遠一步地告别。魏書均導演對此很明白,他說:現在已經不是是否接受規訓,而是如何面對中年危機。

是的,青春,總是要過去的。

參考資料:

1 新京報書評周刊:《《野馬分鬃》:離電影太近,離電影的觀衆太遠》 https://new.qq.com/omn/20211130/20211130A02K1700.html

2 澎湃有戲:《《野馬分鬃》:一匹野馬,沒有草原》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580530

3 南方人物周刊:《魏書均:野馬分鬃的日子》 http://www.infzm.com/wap/#/content/219129

4 澎湃有戲:《《野馬分鬃》導演魏書鈞:去年放的禮花,今年終于亮了》 https://mp.weixin.qq.com/s/L58MrqAzir_JHTd6BcZgCg

5 電影雜志:《《野馬分鬃》導演:終于釋懷長鏡頭》 https://mp.weixin.qq.com/s/Fi7o28HdkjnTa_Ze0o-l2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