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克夫婦領養了一個中國小女孩米香,他們為米香購買了一個機器人哥哥楊;楊陪伴米香成長,并教授給她中國知識。但電影開場不久,楊就“宕機”了。“楊之後”的故事于是開始:傑克偶然之下開啟了楊的記憶宇宙,與楊的相處過往紛至沓來,他也逐步發現楊的“前世今生”。

《楊之後》顯然是一部文藝風格的軟科幻片;其所構築的未來世界,沒有異化頹敗的末日景觀,也沒有充滿未來主義的室内裝置,人類與機器人、克隆人也并未産生迫在眉睫的對立沖突;相反,影片描繪的是更加日常化的家庭生活。在劇作上,影片頗似一個偵探故事;但如果說電影前30分鐘還具有懸念和陰謀的色彩,以及“救回楊”的主線任務,那麼在博物館人員宣布楊“死”後,影片的外部行動被迫中止,轉而開啟一場向内的對楊的剖解與悼亡。在這個過程中,楊從一個被客體化與工具化的機器人逐步被确認為家庭的一員,傑克一家也漸漸實現了療愈。導演郭共達用平緩克制的鏡頭,捕捉細膩的光線和景緻,加上哀婉的配樂,使影片散發一種傷感與明媚并存的氣質。

“回憶”或“記憶”是這部影片的主體,也是片中角色實現情感溝通的載體。那輛在流光中行駛的汽車,就仿佛搭載着人物在時間中溯洄。與回憶的延綿質感相匹配的,是影片中的人物常常處于出神的狀态,而導演則主要使用聲音作為不同時空場景的過渡介質,下一場景的對話往往在現下畫面中提前出現,從而營造出一種思緒的遊離及其與現實的交融之感。在這出神的迷離時刻,人物重複呢喃,鏡頭肆意穿越軸線、再建軸線;正是記憶湧現、複沓、确認再三,而終于層層綻開,有如那杯被楊凝神注視的茶。

影片的迷人之處就在于,傑克困頓的日常與楊詩意感傷的回憶相交織,無論是傑克出神遊離的狀态,還是楊第一人稱視角看見的景象,都在氤氲中透着孤獨寂寞的味道,這種跨越人機界限的共感,讓影片顯出沁人心脾的隽永品格。

在影片開始,不難發現這個多元共存的家庭内部存在的隔閡,大量大景固定鏡頭和框架式構圖凸顯了傑克的孤獨,及其與妻子、鄰居之間的龃龉。到了影片中段,伴随回憶展開,傑克情不自禁地與楊分享他對茶的喜好,在帶着東方玄思的對話中,心與“心”的距離在逐漸消弭;但在這其中,人機的差異仍然被強調,楊不僅時不時顯得有些掉書袋,他也難以切身地體會所謂“一茶一世界”,當茶水下肚時,空洞的回響讓楊尴尬,也讓傑克在那一刻尤顯落寞,看來借助通感的力量在一杯茶中品出一段時空的記憶,似乎隻能是人類的專屬。

但出人意料的是,在結尾處當楊前世的記憶被挖掘出來時,我們驚訝地發現楊早已深刻地洞察了人類世界的生老病死、離合悲歡,他總在不遠處目睹着嬰兒的啼哭、生命的成長、親人的離去、愛人的消逝;而他卻亘古年輕,被反複回收。

這也讓人想起影片一開場就出現的拍全家福的一幕,楊在彼時凝望着眼前的一家人,突然出神了。他在想些什麼?或許他在那一刻意識到了自己與人類身份的不同,但更可能的,是他已經想象得到這個家庭終有一天會分解離散。在楊的記憶中,有一幅靜谧深幽的畫面,是米香撐着黃色的傘獨自遠去;在結尾處,米香向楊道歉,稱自己“不該說讨厭你”,這些都是人生注定必然要經曆的分合流轉所提前預示的痕迹。楊仿佛看見一切終将歸為虛無,世世輪回。

也正是在此刻,人機的界限被徹底消弭,甚至楊跨越代際的存在超越了個體生命的局限,人類難以言說的孤獨、失去、滄桑都早已被楊所體認;楊的前世記憶揭示了亘古不變的宇宙時間本身,作為一切存在的對立面,它使任何生命都顯得渺小和無力。

那麼,如何抵禦虛無?楊相信“有無相生”,也許“存在”的瞬間就是對虛無的抵抗。從另一種角度而言,楊似乎扮演着“攝像機”的角色,通過對瞬間的捕捉和記錄,見證着“存在”;他不介意最終化為虛無,因為存在必定留下痕迹,這也是記憶的功能。傑克一家從“失去”中愈合,靠的也是記憶的力量。

《楊之後》借着科幻的外殼,不僅置入了少數族裔的身份認知問題、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反思,還通過對東方哲學的引用,探讨了更為根本的“存在”問題。同時,它講的也是一個家庭如何面對失去的故事,在後疫情時代的氛圍下,它的感傷與治愈都帶給人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