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的電影,就像一道家常菜。

把菜品做出形色味,做出味覺的極緻體驗,不一定能做成一道正宗的“家常菜”。家常菜沒有菜譜,沒有标準,平平無奇,它的獨特在于承載舌頭的依戀。

《步履不停》也是如此。是枝裕和的家庭片從來都是這樣的節奏——不會有什麼緊張感,一切起伏淡如流水。沒有明顯的沖突,所有波動都寓于人物細微的表情之間。就像微縮的景觀,放大聚焦許多倍,才會勾起旁觀者的情緒反應。

電影是時間的藝術。這種藝術可以将廣闊的時空折疊,用機緣巧合創設反因果的美感;也可以将時間靜止,一如侯孝賢的留白,從延展的時間中剝離出精巧的斷層。是枝裕和的藝術則更顯樸實,仿佛蹲到井邊舀一瓢水那麼從容。他似乎不意在講故事,隻是閑言碎語地記錄着,把樸素又真摯的時間原貌搬上熒幕。

如果說《海街日記》和《小偷家族》尚有一個溫暖的結局,《步履不停》結尾的開放性則被拉滿。影片的結尾,良多和奶奶在分别以後各自想起聊天時偶然提到卻忘了名字的相撲選手叫什麼,這為數不多的默契卻沒有機會與對方确證。生活本身,充滿了這些小插曲,小到一句歎息作罷,連傷感都稱不上。

除非,除非它們成為了永遠的遺憾——

“那也曾是你我,未竟的美滿,平凡的遺憾。”

奶奶生前想坐一次汽車,總覺得未來長得很,不知哪次就坐上了;橫山醫生算算自己熬不了二十年等一個重孫接下自己的診所,卻比自己預想得更早離開。老兩口無休止的拌嘴、争吵,看似将就的愛情和家庭,轉眼化成灰燼。

但正是這些遺憾,才更接近生活的原貌。

就像家常菜時而放多了鹽,時而沒炒熟——家常菜的廚師都不是專業大廚,摸摸索索地炒熟食物,日複一日難免差錯;生活裡的人也不是專業演員,那些浪漫橋段,也不會總在上演。

是枝裕和代表了一種日式生活美學的風格。影片之内,他把每一幀做到極緻,影片之外,他讓觀衆重新審視生活的每一秒。日常即藝術,慣常即饋贈。

即便電影是有終的,生活本身是開放的。它在向我們敞開了無數的可能的同時,固執地隻将橋段上演一次。漫漫人生路上行走的我們,既可成為風沙中的塵埃,也可成為顯微鏡下的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