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講了一個革命與愛情中波詭雲谲的諜戰故事。
劇中的角色都很典型,如果用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畫一個坐标,餘則成、李涯都是純粹的理想主義者,餘則成信仰共産黨,李涯是為了“為黨國消除所有的敵人,讓孩子們過上好日子”,不同的主義,同樣的忠誠。高尚的理想主義者角色通常都沒什麼意思,餘則成因為為人處世太過滴水不漏,革命理想又改邪歸正地堅定不移,實在是讓人提不起興趣,大多數對于這個角色的剖析都是辦公室政治和厚黑學方向,反而沒什麼人分析餘則成人物本身。因為英雄主義是用來給普通人景仰的,不是用來共情的——唯一的例外是失敗的英雄,悲劇色彩就更加讨喜了,這就是為什麼大家都更喜歡李涯,因為他不僅在辦公室政治中失敗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在革命的大潮中完全站錯隊了。這導緻李涯所有的雄心壯志殚精竭慮,心有城府詭計多端,都背道而馳得毫無意義。謝若林是另一個極端,他是極端的務實主義者,謝若林在信仰和信仰的鬥争中看到了政治的虛無和利益的永恒,在現在資本主義社會的背景下,他的至理名言也最多“現在兩根金條放在這裡,你告訴我哪一根是高尚的,哪一跟是龌龊的”,“為官的嘴上都是主義,心裡全是生意”,“如果你一槍打不死我,我又活過來了,隻要價格公道咱倆還能做生意”,但是極端的現實主義者就有點可怕了——謝若林肆意躺在床上、敞着衣服、抽着大煙,隻要給錢,什麼都可以交易和出賣。當然,推崇極度的利益至上也是一種信仰,他曾經嘲諷别人用諜戰的思路做生意,但自己卻在試圖和兩種信仰的人去做交易,終于栽倒在上面。
吳站長的角色就耐人尋味多了,吳站長在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的中間,一面确實是盡職盡責為黨國效力,一面想着怎麼利用職權兌換成金尊玉佛和斯蒂龐克,“凝聚意志,保衛領袖這八個字我研究了十五年,結果就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吳站長不像是個典型的反面角色,他敬重理想主義殉道者,羅掌櫃咬斷舌頭時他也站立整衣,他無傷大雅的愛好是喜歡收集品鑒古玩字畫。他也是真的信仰了生活,他說過沒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美國人能打勝仗是因為心裡有家庭,我們要抓緊時間享受生活。吳站長也是最先清醒意識到這些一切的無意義性的人:
“天津站的得失在什麼啊?在幾個偷偷摸摸的軍官嗎?在幾個偷雞摸狗的間諜嗎?笑話!那麼多重兵把守的大城市丢了,那麼多戰功卓著的整編軍丢了,什麼原因?我們還在這兒搜情報抓内奸查幫派,識圖保住大天津堡壘,不滑稽嗎?”“我想犯錯誤,我想被革職!在這麼騙下去,是在騙自己啊!”“活着,過生活!和翠平找個安靜的地方過生活,天津沒希望了,江北沒希望了!“
吳站長早就看破了一切,他揣着明白裝糊塗甚至不是什麼政治城府了,是他知道一切都沒有意義了,但當時已經是1949年,一切都有點晚了,曆史也沒給他“改邪歸正”走上正途的機會,也沒能讓他找個安靜的地方過生活。
女性角色的設定相對就差一些,左藍過于偉光正,翠平前期蠢到離譜,晚秋加入革命前就是小布爾喬亞傻白甜。但還是有一些情節讓人動容,左藍生前看到餘則成和翠平雙雙出入、舉止親昵,但礙于革命紀律不能上前去詢問本來都要成婚的男友,這些究竟是怎麼回事。或許是入戲太深、或許是動蕩中的惺惺相惜,翠平當時已經喜歡上了餘則成,她會像一個正牌妻子一樣問責他身上的頭發絲,罵他生活作風混亂。翠平沒有文化、覺悟很低、拈酸吃醋、脾氣急躁,但在左藍死後,她問餘則成你倆是相好嗎,餘則成承認後,翠平突然爆發,她第一個想到的是“我要是知道你們是這種關系,我在她犧牲前我就告訴她,我跟你是假的,你肚子裡隻有他。她閉眼之前有個名分,心裡會美的!”,包括她後來看到晚秋勾引餘則成,在她的世界觀裡,晚秋不要臉,但在晚秋被家暴複用安眠藥自殺後,她也是真的着急,看到晚秋有更好的生路,她也是真的開心。翠平有一種樸素的善良和同理心,在任何時代背景下都很可貴。
可惜最後是一個太悲劇的結局。翠平孤身一人在太行山中抱着孩子,餘則成和晚秋在台灣成婚。再也見不到了,有人要空懷希望很多年,有人要把籬下當做家,把假戲當做真情,有人要在日複一日的生活中繼續提心吊膽地扮演另一個人。餘則成當時勸晚秋加入革命時說:
“你想想晚秋,你站在一列雄壯的隊伍裡,高唱着戰歌,邁開大步,去改變整個中國,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氣勢,一個小小的餘則成就是路邊的送行者,你揮揮手就過去了,再往前就是更有意義的生活。沮喪嗎?無非就是小布爾喬亞的無病呻吟,留戀他就是一種高度近視。有時候看得遠一點,不就什麼都有了嗎?包括愛。”
不知道餘則成和晚秋多年後想起這段話作何感想,加入了宏大的叙事就有了更有意義的生活嗎?信仰有的時候是不是一種高度近視呢?餘則成曾經回答左藍“我信仰生活,信仰你”,可惜他最後沒有救下自己曾經的戀人、失散了朝夕相伴的愛人、也沒能在任何一刻擁有自己完整的生活。
劇中有處無關痛癢的閑筆,馬奎的太太和站長的洪秘書有染,翠平發現後把這個訊息傳遞給了餘則成,餘則成靠着這條關鍵信息才得以試圖搭救左藍;洪秘書之前被馬奎問及單身時和提過他有一個相好的,和餘則成談時坦言他是真心實意喜歡馬太太。馬奎死後,劇中提到馬太太回上海了,自那以後,洪秘書再也沒有出現過,想必他們是一起回了上海。看到兩位主角的結尾時回想起這個細節,怅然感動唏噓——命運盛宴杯盤狼藉,大小配角各盡人性百态,也有小人物飲進真情,偶然獲得了妥善的結局。
我相信餘則成、翠平都是幸福的——因為加缪曾說“應當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因為西西弗的故事是給後人看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