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孔已衰老,年歲堆積在松弛的肌膚上,臃腫的老婦人站在鏡前。随後年輕的阿拉伯男子輕輕推門問早,長久的對視以後,他們互相擁抱。如若單獨将這一畫面截取,觀者可推測是年邁房東與年輕租客友善的擁抱,或母子間親情的相擁。而在全片中,這卻是一對愛人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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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的刀如把世界劈裂,一邊是艾米與阿裡的感情世界,一邊是世俗戒律的世界。兩個世界重重疊疊交叉在一起,又相隔甚遠。艾米是波蘭移民的遺孀,并不體面的清潔女工;阿裡是來德國打工的黑人,被德國人稱作“豬猡”的阿拉伯裔。兩個相差二十餘歲的人成為了愛人并結婚,相似的孤獨讓他們的絕望結盟,他們達成了自己的世界,像舔舐彼此的傷口般相愛。我們可以輕率地解釋這種相愛的緣由:艾米為阿裡的空虛注入情感依賴,而阿裡則為艾米的生活捎來年輕的鮮活,但多餘的解釋總顯得居高臨下,二人相愛隻是在他人與社會炙熱而殘忍的審視下,“我們在一起,就什麼都不怕了”。

法斯賓德最具洞察力的一點便是,他對人和人的關系總是那麼絕望,猜疑、背叛、别離不可或缺,永恒顯得如此虛僞。1969年其處女作《愛比死更冷》中,舞台劇般極簡的演繹如将内心深埋的童年創傷釘在砧闆上剖開,他不能去信任,他喪失了純粹感知愛的能力。因此《恐懼吞噬靈魂》中艾米與阿裡相處時的種種溫情,亦指涉法斯賓德的自我情感,投射出他理想中的純粹愛情——與一切戒律無關,是靈魂深處最純粹的情感。片中有處動人的細節,當阿裡将工資交給艾米,艾米點着微薄的工資自然而然地說出,我們有這麼多錢,可以買一小塊天堂。

愛情關系背後埋藏的絕望與不被外界理解的隔閡感同樣無法回避。怎樣去诠釋這種“隔閡”?鏡頭将艾米與阿裡同旁人分開,工整的前景遮擋鏡頭俨然為二人劃出一個世界,這個世界逼仄、狹小、昏暗、不被理解,如同艾米與阿裡自身的處境。艾米初次帶阿裡上樓時,窗欄内還錢的鄰居與二人産生空間的隔離;女清潔工們聊天時,樓梯隔開了相談甚歡的女工和被排擠的艾米;二人在餐廳點餐時,門框之外一個遠遠的、對稱的中景那麼巧妙,意味着觀衆也無從進入他們的世界。生活在秩序和偏見之外需要更大的勇氣,恐懼會吞噬靈魂,這是阿拉伯的一句諺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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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外界與二人的隔閡,法斯賓德還極其克制地放棄了所有愛侶間親密的畫面,隻得擁抱與撫摸。一晚同床共枕,共進早餐,屋檐下共同生活,這對愛侶最親密的畫面,是艾米看着阿裡洗澡時健碩的裸體,說出“阿裡,你真美”。我太喜歡這一幕,甚至萌生聖潔之感,當色情完全抽離,不再用肌膚之親直接表達親密,法斯賓德如此狡猾地讓觀衆參與到間離之中,我們雖然處在上帝視角觀察着這對愛人,卻無從得知他們的私密。

影片中兩次出現一群人以目光凝視艾米與阿裡,如同社會無聲的審判。在這樣的目光之下,相愛是一種流血的反抗。二人坐在黃色的露天桌子上聊天,雙手緊握,艾米說他們是嫉妒。他們嫉妒艾米能在年邁時仍擁有純真情感,也嫉妒異鄉“低等的”阿裡能獲得幸福,而世俗的戒律強硬,冰冷的目光一旦彙聚便成為一束合理的武器劃破情人的安甯。這一段運用平穩的移動鏡頭,展現二人周圍空蕩蕩的環境,情人間的同情和珍重劃出另一個世界,絕望與希望并行。如同世間尋常情侶,艾米渴望向家人袒露這段婚姻,卻隻得到殘忍的冷暴力。麥浚龍的《酷兒》中有句歌詞說,“不想世上存在某種愛遺憾到不認就可以”,時代未能祝福,但至少二人對彼此誠實。同樣我感到有趣的一點是,艾米女兒的婚姻并不幸福,法斯賓德飾演的女婿尤金好吃懶做、頤指氣使,而擁有這段失敗婚姻的女兒,竟也能用所謂的“正常”嘲諷母親真誠的情感。我們的社會太自以為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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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裡說“想得越多,淚水越多”,影片沒有為這一出乎意料的愛情故事編寫一個浪漫主義的結局,年輕的身體依然倒向肉體上的歡愉,兩人最後在酒吧中跳舞的時候,阿裡向艾米坦白,我和别的女人睡覺了。艾米說,這不重要,一點也不重要。你是一個自由的人。至此,法斯賓德講完了純粹愛情無需世俗秩序的認可、無需鏡頭前的肌膚之親,連忠誠也是多餘的枷鎖。

影片結尾沒有直接宣告阿裡的死亡,艾米靠在阿裡病床邊,沒有言語。關系是痛苦的,生活是殘酷的,法斯賓德的死亡哲學正是用更大的痛苦掩蓋正在經曆的折磨,不如說是一種快樂的解脫。這種溫情與絕望兼具的叙事,讓我在兩種情緒裡周旋。這個結局對艾米和阿裡來說究竟幸運還是不幸不得而知,誰介意晚節會不保,笑一笑已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