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好萊塢新貴A24出品、導演大衛·洛維的最新作品《綠衣騎士》終于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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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千萬别對這個片名産生誤會。如果您想看《斷頭谷》式的奇幻片,或者《亞瑟王》這類史詩片,還請繞道而行。

2021《綠衣騎士》

因為《綠衣騎士》并不是強情節、快節奏的劇情片,而是一部披着奇幻外衣的心理驚悚片,是一首蘊含豐富的寓言詩(影片改編自中世紀英國詩歌《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

隻不過,如果您是A24先前出品的一系列恐怖電影的擁趸,比如像《女巫》《燈塔》《仲夏夜驚魂》等等,那麼這部電影應該還是會合你胃口的。

2015《女巫》

2019《仲夏夜驚魂》

首先,希望您别被網上“看不懂”的聲音或長篇大論的騎士“科普”吓到。雖然《綠衣騎士》中多次出現了代表騎士精神的五角星——象征着虔誠、慷慨、善意、忠貞和友誼。這五大品質作為逐一登場的對主角高文的考驗,在不同的段落中有着不同程度的表現。

亞瑟王的五角星項鍊

但在觀看的過程中,哪怕你不能及時領會故事情節與騎士美德間的一一對應,也不妨礙你伴随着極佳的視聽體驗,浸入式地投入到這個故事中。

事實上,影片隻有前15分鐘對觀衆不太友好:因為如果對這段傳奇一無所知的話,就不能即刻洞悉高文母親和女友的真實身份。但這無損于一段關于成長的冒險曆程本身的精彩:我們跟随忐忑不安的高文一起,不情願地踏進自我磨砺的修道場,并被沿途大量波詭奇谲的風格化攝影驚得目瞪口呆。

就像上面截取的這個長鏡頭:順時針360度環搖過後,被匪徒綁架的高文已成一具枯骨;繼而又是反方向逆時針的一圈,高文兀然從地上掙紮起身。

當注意到順逆時針的區别後,就知道它并不是在描述什麼玄幻事件或平行宇宙。這騎士是高文的一個“夢”,這個夢指出了時間流逝中的兩種可能性:坐以待斃或奮發求生。

在以往的觀影經驗中,我似乎還想不到其他電影中類似的創意。或許隻有大衛·洛維導演的前作《鬼魅浮生》中“紅顔枯骨”的鏡頭與之相似。這種生死一念、起死回生的精妙設計在文學作品中倒有,比如魯迅的短篇小說《起死》。

2017《鬼魅浮生》

還有在山谷中遭遇“進擊的巨人”的場景:精疲力盡的高文試圖坐上巨人的肩膀搭順風車,可當巨人攤開偌大的手掌時,高文又吓得連連後退——導演想說的是:自我發現的修行,隻能依靠自己,絕無捷徑可攀。大夥想想唐僧取經,也就明白了。

當然,要都是這麼個逐幀解讀法,那就沒完沒了。因為我們能進一步發問:巨人是誰?這些龐然大物打哪來的?還有那個自高文上路起就一路跟蹤他的狐狸是何方神聖?是高文母親幻化而來嗎?城堡内的瞎眼老太呢?也是高文母親的“分身”?

細節:高文母親做法召喚綠騎士時是蒙着眼的

城堡中的瞎眼老太

除了來路不明的角色,還有情節上的諸多疑惑:作為“你這次選對了”的獎勵,綠色斧子失而複得可以理解,但被匪徒搶走的魔法腰帶為什麼會在城堡夫人手裡?還有:扮演城堡夫人和高文女友的都是艾麗西亞·維坎德,這又該當何解?是想說明高文其實是“專一”的,隻是礙于功利的目的和階層的鴻溝無法邁出那一步麼?

細節:承諾給女友很多黃金的高文,最終憑幾個硬币搶走女友的孩子

其實,一臉問号是正常的,而“沒拍清楚”是故意的。大衛·洛維的目的,就是要人在觀看的過程中不停地扪心自問。而既然這是“詩歌”,當然不會把話說得太明白。

詩訴諸的是私人情感乃至私密的生命體驗,所有暧昧不明的伏筆與符号,為的是打破建立在嚴格因果關系上的叙事策略,以給觀衆更多、更大的解讀空間。誰說一個人隐蔽的心理現象和心路曆程會遵循嚴格的“因果律”?觀衆隻能透過高文若有所思的閃爍眼神去感同身受:從中你讀到什麼,就是什麼。這不僅是高文的自我發現之旅,同時也是發現你自己。

直到身處城堡之内,高文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

因此,我們大可以排除那些細枝末節上的隐喻與象征,它們并不具備實際上的叙事功能。要想握住《綠衣騎士》表達核心的任督二脈,我們隻需回答以下這兩個問題:一、什麼是“聖誕遊戲”?二、“綠衣騎士”到底是誰?

一、什麼是“聖誕遊戲”?

遊戲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在亞瑟王與圓桌騎士舉行聖誕宴會的時候,一個外形酷似格魯特的綠衣騎士不請自來,并向在座的諸公提議玩一個聽着就很荒誕的遊戲——你們誰帶種?是騎士就來砍我呀!

綠騎士身份成謎

乍一聽此類把戲我們并不陌生:《水浒傳》裡的牛二就逼楊志玩過。可遊戲雖然簡單,規則卻暗藏貓膩。綠騎士直接照搬的是《漢谟拉比法典》中“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同态複仇的邏輯:你現在如何傷的我,一年後的同一天,我将悉數奉還。

正當老謀深算的圓桌騎士盤算着“事出反常必有妖”之時,身為權二代的高文爵士坐不住了。本來就一直渾渾噩噩、找不到存在感,氣氛都烘托到這份兒上了,幹脆倒逼自己一把:靠挑戰綠騎士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可問題是:綠騎士根本不是來“挑戰”,而是來“下套”的。他徑直伸長了脖子等着挨砍,搞得衆目睽睽中下不來台的高文便隻得就範。而果然,綠騎士是個不死之身,一刀下去後就拾起自己的人頭,得意洋洋地走了。臨了還抛下這麼一句:一年後别忘了履約啊!

奇葩遊戲和遊戲引發的故事基本就是這樣了,簡單來說,這就是個“請君入甕”的攻心計,是個“一頭換一頭,千裡送人頭”的必輸遊戲。

遊戲不難,可讓人難以理解的是:這遊戲的目的是什麼?難道因為綠騎士一個人在教堂裡貓久了,空虛寂寞冷,要靠隔三差五地跟世人簽“陰陽合同”解悶兒?——NO。

這“聖誕遊戲”的實質是:向死而生。首先,必須要注意這個遊戲的前綴:聖誕。

電影一開場就強調故事發生于聖誕日

想必大夥都知道,耶稣替全人類背負罪過主動赴死,三日後又複活升天的典故。不論在《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原詩中,還是這部改編電影裡,我們都能看到大量宗教元素。

譬如:片中各個類似女巫的角色(除了高文的女友Essel)以及曠野中的高文主動扛起自己的“罪”——那把砍下綠騎士頭顱的綠色闆斧,讓人瞬間想起《基督最後的誘惑》《受難》中耶稣背負十字架苦行的場面。

注意高文扛斧的姿勢

2004《耶稣受難記》

當然,從宗教或贖罪的角度去考慮“向死而生”就太複雜了,我們不妨回歸到這個詞的本意:人們總是在說這個詞,可它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向死而生,其實是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提出的概念。海德格爾認為:人們通常将“死亡”二字連用是不恰當的。死,是一個過程,而亡,是死的終結。

馬丁·海德格爾(1889-1976)

這話有點繞,解釋出來是:生命是場一旦發動就注定凋零的倒計時,所以當一個人出生後,就已是個“必死之物”——不論你是長命百歲還是中途夭折,或幹脆像高文這樣隻剩下一年的壽命,這段或長或短的時間總歸都是奔着死去的。

如果非得要說其中有什麼“目的”的話,那也是死。從這個意義上講:人的整個生命就是一個“向死而生”的過程,而“亡”代表着這一過程終于結束了。

如此一說真是好喪好晦氣啊。也難怪,中國人大多是比較諱言死的。就像《立論》中描述的那種情況:當你說“這孩子是會死的”時,免不了就要遭到一頓打(在《鬼魅浮生》中亦同樣有一段長長的類似台詞)。

世人所笃信的,是與海德格爾完全相反的價值觀,這就像孔子說的“未知生,焉知死”,或者老百姓們的大白話,“好死不如賴活”。所以,《綠衣騎士》可能會讓有些人覺得不适的原因是:它偏偏要把“天經地義”的道理反過來講——未知死,焉知生?賴活,還真不如好死。

那麼,活得這麼“軸”的意義究竟何在呢?大衛·洛維認為:很有意義。隻有向死而生,這“生”才有意義。否則像綠騎士那樣不死,“人生”也就不會存在。因為無限+無盡,根本不需要意義。不僅是“不死”沒意義,甚至連“不知死”也沒意義。

我們細想想:當高文驚覺他的生命隻剩下最後一年,陷入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之前:他的生活真的有意義嗎?他真的珍惜過自己的人生嗎?

影片一開場的兩個鏡頭,就已經大緻向我們簡單交代了高文是何許人也。第一個點題的寫意鏡頭,是想說明英雄不從來都是英雄,英雄的肉體凡胎需要浴火重生。

第二個長鏡頭就更有意思:攝影機從天寒地凍、筚路褴褛的悲慘世界一路後退到溫柔鄉裡赤身裸體、呼呼大睡的高文。原來這是個對人間疾苦無動于衷的主兒,Essel問他:你能算騎士嗎?高文回答:我還有時間——意思是成為真正的騎士前,他還有大把時光揮霍。

整晚混迹于妓院的高文對母親聲稱自己在做彌撒

綠騎士登場前區區十五分鐘的鋪墊,我們就能看清這個反英雄的初始人設是什麼樣:整日無所事事地與妓女厮混卻又秉持着不拒絕、不主動的渣男姿态,對待宗教信仰也不虔誠,雖與王室沾親帶故卻無任何拿得出手的戰功。一句話總結:一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

莫說亞瑟王不知道這個外甥一天到晚在幹什麼,就是高文自己也從内心深處很鄙視自己——可他實在是找不到生命的目标和存在的意義。就在其生命陷入日複一日、一潭死水的焦灼狀态時,他的母親坐不住了,終于祭出綠衣騎士這個大殺器,逼迫兒子盡快成長。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人并不太會好好生活,隻能“置之死地而後生”。怯懦、貪婪、肉欲、虛榮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不在生存層面将人逼入絕境,所謂思想便無法被喚醒。認清虛度光陰的罪惡、知道生命如白駒過隙般脆弱短暫,重拾“人是會死的”甚至“馬上會死的”這一簡單無比的人生信念十分重要。

1957《第七封印》

隻有最大限度地窮盡“向死而生”這一過程,人才能真正地激發并真實地感受到“自我”這種東西。大衛·洛維的意見是明确的:所謂“自我”,是絕望的産物。它是被逼出來的,并非先天本質的存在,而算人之為人、自由自為的發明。自我發現的過程雖伴着如臨深淵的恐懼,但最終“朝聞道,夕可死矣”。

向死而生才能坦然赴死

二、“綠衣騎士”是誰?

說完了何謂“聖誕遊戲”以及這個遊戲為什麼要這麼玩,我們就得講講遊戲規則的樹立者——“綠衣騎士”到底是誰。

原作中,“綠衣騎士”就是喬爾·埃哲頓扮演的城堡主。大衛·洛維在原詩的基礎上做了大刀闊斧的改編:綠騎士不再與城堡主有關,而成了高文母親為拯救兒子請出的神靈,魔法腰帶也是高文母親一手為兒子打造的。

這些身份來曆上的改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綠騎士”代表的究竟是什麼?——代表着與人相對的大自然。或者再換個名字叫它:永恒。

首先,請注意綠騎士的形象:在原作中它可不是一副“樹人”嘴臉,大衛·洛維将他的形象這樣包裝用意很明顯:綠騎士之所以是不死之身,正因為它象征着大千世界的造物主——能使所有生命循環往複的大自然(大家不妨再回憶下先前講過的那個起死回生的鏡頭)。還有這樣一個畫面細節:當綠騎士放下闆斧的時候,闆斧接觸到的光滑石面立刻長出了青苔。

而大衛·洛維生怕觀衆還不理解綠騎士的象征意義,又加入城堡夫人與高文一段長長的對話加以闡明:

綠色是這片土地的顔色,是生命與生物的顔色......綠色是熱情消散後留下的顔色,是激情不再、斯人已去的顔色。你走之後,青草會掩蓋你的足迹,苔藓将布滿你的墓碑,當太陽升起時,綠色又将漫山遍野,無處不在。銅綠會侵蝕你的劍,以及你的硬币和城垛,并且即使你竭盡全力,你所珍視的一切都将屈服于它,包括你的皮,你的骨,你的美德。

要我說,這段台詞的唯一缺點就是過于直白跟啰嗦,詩人白居易的“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也是差不多的意思。所以充斥着大量人文隐喻和宗教符号的《綠衣騎士》雖然難懂,但也不算是那麼難懂,基本上,隻要聽懂了城堡夫人的一席話,也就基本看懂了《綠色騎士》最想說什麼。

或者,你把這個關于死亡與重生的“主題綠”理解成基耶斯洛夫斯基那一望無際、無處不在的“主題藍”,也不是不可以。

1993《藍》

從城堡夫人的話裡,我們還能進一步思考“聖誕遊戲”更深層次的悲劇性意義:渺小的人類面對自然的偉力、有限的人生面對無常的永恒,幾千年來我們不一直在樂此不疲地玩着同一個必輸遊戲嗎?高文和綠騎士的對峙有沒有讓你聯想到《第七封印》中騎士布洛克與死神的對弈?

伯格曼是從死亡入手來思考上帝與人的關系,而大衛·洛維也是從死亡入手看待人生與自然的關系的。布洛克跟死神下棋敢作弊、高文面對“死神”敢逃跑、西西弗斯甚至敢綁架死神,是何等的徒勞。這是基于自我保存的同樣的心理機制:人類與理性面對死亡和永恒的不甘心。

生而為人固然是可以選擇的,但由于選擇的同時即放棄了其餘可能的選項。面對超越時空的全知全能者——不管這全能者被冠以什麼樣的名号:上帝、死神、命運還是綠騎士,作為人的挑戰其實都不會“成功”。

就像高文起初并不明白接受綠騎士的挑戰意味着什麼,他隻是愧疚于自己的一事無成、渴望騎士榮譽而已。雖說這“榮耀”不妨說是一種虛榮和盲目的本能,可勇氣難道是錯的嗎?但高文生平第一次做出人生的重大選擇就錯了。

要在必死的結局中獲得“成功”,就必須肩負自由行動帶來的責任。哪怕這份自由、這一行動是你在不明就裡或一時沖動下做出的、哪怕對這個行動你自己都沒信心,你也要為你的行為後果負責。不能不負責、讓别人負責或者幹脆逃避和欺騙。

逃避和欺騙的後果,電影交代的非常清楚:在生死一線的極度恐懼下,高文在想象中做了個與慷慨赴死截然相反的“夢”(與先前那個360度的夢呼應)——他逃跑、他加冕、他抛棄出生底層的Essel并搶走了她的孩子、可他的孩子戰死沙場、他因品德敗壞失去民心、衆叛親離。硝煙四起、兵臨城下時,他終于緩緩解下母親賜予的那道護身符——魔法腰帶。

于是,那顆早該掉落的頭顱終于落地,長達幾十年的逃避終究難逃一死——還是一模一樣的死法。這就是傀儡人生、喪失真我的結局:你以為的騎士榮耀,不過世俗權力;你追逐的權勢滔天,不過黃粱一夢。

殊不知:坦然接受命運的“擺布”才是對命運最大的嘲弄。就像面對利斧的鋒刃,也能毫不退縮;面對死神步步緊逼,也能載歌載舞,面對諸神的懲罰,也能踐行推石上山的無望抗争。莫道人生如夢,至少在告别這個大夢時,你得對得起這個夢。

用伊壁鸠魯的話來解釋下《第七封印》中布洛克以上這句台詞:死亡無需畏懼,因為當我們還在世時,死亡并未到來;而當死亡降臨,我們也已不在了。兩千多年後的維特根斯坦,也表達過此意:死亡不是人生的事件,人沒有體驗過死亡。

這麼來說的話:死亡和活人又有什麼關系呢?隻有從死亡的角度看活人,才是“一場遊戲一場夢”;而活人看死亡,何妨鼓起勇氣、向死而生?

作者| 紀揚;公号|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