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将會離開你》的氣息——不論是空間意象還是情緒色彩,都散逸着日本況味。散漫,緩緩流淌,别緻的點綴,一切幽默和悲傷都不似刻意經營,與此同時,它的影像氣質又是寄托在極其豐富的視覺和聽覺素材之上。影片正是散文那樣的格調,或許也可以看作是一個大男孩的日記,李小李是線索,一年的交換生生活是叙事層面,“過客”群像的人生厚度是鈎沉,總之是形散而神不散。既然影片是散文,則必有無盡的寄托,無盡的意象。

淵野邊:重構空間的鑰匙

基于距離美學的法則,見慣了中國城市的觀衆很難不被影像構築的“淵野邊”所吸引,日本空間本身已經足夠多元多彩,異國情緣的面紗則會讓這種陌生化美感升格,也可以說這正是一種重構,日本不再隻是物哀美學、謙卑文化、中二文化、東亞家庭文化、宮崎駿畫風等等的載體,它成為了一群異鄉人的生存空間,他們在這組關系中交集,帶有一絲緣分的妙意,卻也注定了咫尺天涯的距離感。

淵野邊的迷人之處還在于它的差異空間特質。列斐伏爾曾提出了差異空間的概念,差異空間強調了日常生活的經驗性與差異性,它充滿了異質性與開放性。淵野邊作為日本郊外小地方,一方面具有現代化的社會空間——小資氣息滿滿的街區、簡約和斑斓并置的建築設計……從而衍生了貧富的對立關系;另一方面又具有新海誠動漫般的自然空間,坐擁兩大空間的淵野邊為講述異鄉人的故事提供了很好的舞台,從而生成散文意境的影像。

在日趨同質化的城市抽象空間對比下,作為差異空間的淵野邊自然有試圖超克資本化格局的意義,但是既然有貧富的劃分,人便無法掙脫異化的結局。在黎莉莉的課堂中,漂亮的闆書呈現的是“日本社會論”、“過勞死”,而她的磁帶也出現了“泡沫經濟”的錄音,或許隐隐暗示着社會的通病,底層人物總是被壓榨時間,甚至壓榨感情,就算一天打三四份工,就算帶上笑臉的面具,也難以抵達水面。地鐵上不被信任的動作,又指向了亟待被正視的社會性别困境,不過這個場景終究更多是底層人物為了生存而掙紮再現的前奏。

風景理論家米切爾指出:“風景(不管是城市的還是農村的、人造的或者自然的)總是以空間的形式出現在我們面前,這種空間是一種環境,在其中‘我們’(被表現為風景中的人物)找到或者迷失我們自己。”縱然影片呈現了是枝裕和般沖淡恬靜的風格,不得不寄居于社會空間的人們身上還是藏着無解的矛盾,他們總是處于找尋或迷失自己的路上,事實上,人人都是如此。

遊魚:成長和漂泊的紐帶

藍天下飄揚的鯉魚旗是倒叙的第一幕。鯉魚旗在日本是為慶祝五月五日男孩節,祈禱家中男孩早日成材,和中國鯉魚跳龍門的故事有關。“紙做的黑鯉魚和紅鯉魚在天空迎風擺動,猶如在大海裡遨遊。”——美好的意象,美好的期望。少年,往往是成長的主語,最後李小李成長了嗎?答案是肯定的,不過,其實所有人都在成長,無關年齡。

關于遊魚,李小李那段魚的舞蹈很有玩趣意味,在鄉野中自由穿行的他滿是少年感。這或許多少有些中二病的行為,是内心宇宙的流溢,他看起來木讷,但不意味着他的心靈不豐富。值得注意的是,李小李以遊魚意象釋放天性的時刻常常伴随黎莉莉的見證,或者說是參與,因為她也完成了自己的成長。黎莉莉處在“被離開”的階段,他們一起望向一群黑魚中脫穎而出的紅魚時,她說:“那不是孤獨,是顯眼。”紅魚即指向橘傘,意象有了共鳴,蔣勳曾說:“寂寞會發慌,孤獨則是飽滿的。”黎莉莉本就具有擁抱孤獨的姿态,那把橘色的傘同樣是心靈空間的外溢,傘的顔色是明麗鮮活的,可傘本身卻是蝸牛的殼,而李小李教會了她魚的舞蹈,她童趣的人格得到舒展的機會,縱然他們隻是萍水相逢,但所傳遞快樂的分量卻足夠大。最終黎莉莉更悠然自得地直面孤獨——這或許就是她的成長。

藍天、綠植和陽光拼接而成的空間是青春絕佳的背景闆,遊魚似乎是李小李的專屬标簽,同時,遊魚也是屬于宋哥的意象。宋哥第一次出鏡是在殺魚,一絲不苟,近乎虔誠,冷峻的下颌線昭示他的故事感。他的魚不在溪流,而在魚缸。幾處李小李進入庫房的景深鏡頭,都是在展現宋哥的空間——他背靠魚缸,總是那麼憂郁,漂泊的人卻沒有自由,正如魚缸裡的魚,生來自由卻無不在枷鎖之中。李小李望向魚缸恍若《畢業生》的男主角——迷茫卻抱有探知欲,宋哥則是倦意和麻木,“不管是大魚還是小魚,離開了水都會死。”可人并不會滿足于水,漂泊的人渴望愛,卻也不願被愛束縛。他為何離鄉無從得知,但顯然他處于“将要離開”的階段,他膩了沒有自由的漂泊。

語言:個人空間的窗口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個人空間也由語言表征。

趙青木的語言意象最為直白,三種語言是三個他,日語是桀骜不馴,他對初來乍到的李小李抱有敵意,他的日語強化間離,有一絲霸淩意味。一方面,他反複強調自己的日語名字,仿佛是要賦予自己歸屬感,确認自我的存在,另一方面他痛恨父親,想割裂日本血統——語言承載的矛盾指向了趙青木堅硬外殼的僞裝,其實他很脆弱。重慶話則是期冀親密,這是他的舒适區,仿佛能和邱邱建立隻屬于彼此的密碼,搭起個人空間的橋梁,因為他已經本能地恐懼不被回應的感情,所以他直接選擇單向度的付出。

青木和得不到子女同等的愛的日本大媽同是天涯淪落人,一盒牛肉是知己者的善意同情,也是被動者卑微的倒影,第一盒牛肉幾經轉手,卻從未真正屬于大媽和青木,第二盒牛肉終于進入大媽的胃口,可藏着太多憐惜。在他們身上,是枝裕和的味道更濃,青木被審訊的那場戲簡直像《小偷家族》中柴田信代的重現,他們負荷家庭和親情陰暗的一面,卻沒有享受過同等的溫暖。日語是粉飾太平的工具,在這個語境下,日語謙卑而疏離,輕聲卻冷酷。重慶話作為方言又與底層叙事挂鈎,方言有家味,也有鄉味,歸根結底,無論是青木還是邱邱還是片中的其他人,他們作為底層人物的個人空間,都在被社會空間擠壓。青木和邱邱雖曾談論“離開”,不過也許他對自己的離開都是猝不及防的吧,他處在“正離開”的階段,最終也不能夠用敞亮的語言表達愛戀。

在老夫妻的語境中,日語則是柔軟松弛的。摘除子宮,意味着一種看不見的孤獨,老奶奶的目光透過管唯看向了年少的她自己,她的語調輕緩卻有分量,折射她祥和的内心世界——從心所欲不逾矩,像深潭,卻藉由語言溢出涓涓細流。橘子是俏皮的關懷,絲巾是會一直傳遞下去的勇氣。老奶奶的離開是永恒的離開,是死别,可是她的溫言細語卻會一直蕩漾在丈夫和後輩心中。

如果有一天我将會離開你,多麼溫柔而冷酷的斷句。可不得不承認,生離死别正是時時刻刻。大至空間,小至言語,影片的每一元素都被賦予無盡寄托,那些無法觸摸的回憶盡數通過銀幕撲面而來……如果有一天我将會離開你,也許是因為膩了,也許會留下一段無疾而終的暗戀,也許會喚醒你的孤獨,但是我會記得我們在一起時,天空中和手上遊動的魚,記得東京塔,記得橘色的太陽傘,記得杏仁豆腐,記得紫色絲巾,記得生日蛋糕,記得疾馳而去的電車,記得雲彩,記得《無言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