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橫向對比春節檔其他作品,在觀賞性層面《交換人生》的奇觀構建難以滿足全方位的觀衆。首先,它的故事體量太小,其次,叙事建置傾向理想化。開心麻花對國内喜劇電影近乎壟斷的局面,促成了需要“強喜劇”的下沉市場觀衆,同時注重“強邏輯”的觀衆也難以沉浸在《交換人生》的架空世界語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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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交換人生》真是一部不及格的電影嗎?被營銷策略與主觀好惡所滲透的量化數字真的能前瞻性地代表不同個體嗎?

《交換人生》所做到的當下國内商業電影所不具備的是——導演私人表達的精巧細節,堪稱有作者電影的風範。從叙事空間的搭建到人物角色的設定,都在影像内的邏輯中運轉。當大部分的開心麻花電影依賴人物誇張表演、段子堆疊、偏男性話語構建時,《交換人生》給出了商業喜劇的另一種可能性。

如果說内地奇幻與家庭類型電影或有韓延進行開拓,偏女性視角的愛情輕喜劇類型在國内大銀幕幾乎是一片空白。小熒幕劇集可以找到不少相近的作品,如陳正道的《愛很美味》以及瞰心情出品的《我可能遇到了救星》等等……這些作品的共同點是什麼?笑點從日常生活自然撷取,并非來源于戲劇的沖突提純;從情節到角色設置都指向一層明亮底色——不否認現實生活複雜悲傷的一面,而始終保持樂觀本真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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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倫在前作《超時空同居》就打造了一個十分具有童話意味的叙事空間。《交換人生》的主角陸小谷一家人居住的弄堂空間與上海地緣特性緊密結合,雖說是蝸居卻充滿溫馨氣氛。兄妹倆的房間構造更是有趣,亂中有序,所有信息量都無形訴說這個家庭的别緻。而陸小谷事故後墜入的兒童樂園堪比愛麗絲誤入的仙境,最後由奶奶藏在鐵盒的照片揭示這一秘密,指涉主題。同時,陸小谷和金好暢玩的遊戲廳也顯然比現實更理想化,把影像拉向了充滿想象力與可能性的維度,為叙事開拓了充滿童心幻想的環境,鋪下第一層主題。

《交換人生》的笑點或者說喜劇感從何而來?在“互換靈魂”的母題下,大叔仲達和少年陸小谷的身份反差自然是最大的喜劇落點。并且“身份反差”這一招在片中堪稱屢試不爽,無論是“老頑童”的奶奶還是“小大人”的妹妹都在促成家庭的“松弛感”乃至銀幕輕松趣味的氛圍。最有趣的一層反差,則在于張小斐飾演的金好——三十歲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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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鏡頭、特寫鏡頭先是呈現了金好的大方美麗氣質,但下一秒往往是描繪她的接地氣狀态。無人的樓梯間她會提起裙子跨三四層台階,對暧昧對象失望後她直接跨欄式走人……很多小設計無論在制造笑點還是在豐富人物層次方面都是貼切的,這樣的視角既不會讓人感到不适與冒犯,在破除銀幕刻闆印象方面也有積極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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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随着金好母女這一線索的不斷推進,可以看到金好所承載的“過期少女”屬性的逐漸凸顯,三十歲左右的她可以說是在社會目光之下一事無成,連拉冰箱門都會被拉斷。她會向世俗妥協,做銷售的工作,和讨厭的人相親,但她堅守了被影像外很多人嘲笑的正義底線,她念叨着影像外很多人不再能理解的“美好的小瞬間”,她向母親所訴的苦是“為什麼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快樂”,而一向市儈的母親所回複給她的是一碗剝好殼的蝦。可以說,這才是影片最重要的主題抒發——三十歲,甚至八十歲,少年,少女,都有做夢的自由,都有權利葆有熱愛生活瞬間的童心。這絕非一場說教,而是導演主導的一次意圖觸及内心的交流。

如果說金好隐性承擔的主題線是被忽視的,那麼她顯性承擔的愛情線反而被不少觀衆诟病,預告片等宣發給出了“愛情”的噱頭,實際上卻未在成片完全呈現,頗有營銷失誤的苗頭。導演說基于前輩建議做了删減,的确是一處遺憾的地方,删減的内容不得而知,但結尾的處理也可以說是一種恰到好處,因為現實生活中愛情不是必要的,快樂才是。變回自己的陸小谷沒有立即與金好再續前緣,而是将金好最酣暢表達自我的一夜記錄在獨角獸留聲機中并還給了她,留下一個少年氣的背影,戛然而止就像美夢初醒。

與陸小谷暢玩的那一晚,金好真情流露而唱的《逆光》,不僅是角色夢想的現身,也是導演意志的又一次現身。創作者固然希望在自己的作品中留下一些可愛的注腳,内蒙古的地名、仲達毫不留情地戳破小朋友的氣球、雨夜中過路人自行車後座撐傘的小狗、陸小稻說捏小孩臉是不尊重……太多細碎的瞬間能抓住喜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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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不得不說全片選角十分到位,張宥浩的日系少年特質為陸小谷這一角色加持不少,又把握住了仲達的腹黑。那麼少了一些愛情的《交換人生》講了什麼?講了少年與自己和家庭的自洽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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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反差藏的是喜劇,身份焦慮藏的是現實。金好、仲達和陸小谷都有自己的身份焦慮,金好在世俗與快樂之間拉扯,仲達擁抱物質世界的規則以填充親情缺位的童年,陸小谷渴望獨立與蛻變,厭倦一成不變的蝸居生活和生來内向的自己。而導演的态度是,不要因為所謂身份而焦慮,不要加入營造危機感的社會氛圍。接受自己的内向,看到生活更美好的一面。

而片中對這些個體性格的形成根源其實是有所着墨的,社會風向和原生家庭的刻畫都在呈現物質與世俗的野心如何侵蝕精神自足的“童心”。提及“童心”似乎由低幼化的嫌疑,這又怎麼不是一種成年人的強撐體面呢?

仲達的情節線由打假官司的律師串聯欺騙老人的假鞋販子團夥,這一部分的反派刻畫再度顯現導演的童話語境,社會灰暗面的塑造并非要給人難以抵抗的壓抑感,這有喜劇的考量,但更多的是要賦予樂觀底色。正如對陸小谷的家庭成員的“正派”刻畫,恩愛的父母、做up主的奶奶……他們不執着于用資本擴張的想法開連鎖店,而是擁有自我滿足的心态希望剛好盤下對面的樓房。值得争議的不是他們的行為,而是他們的态度,一種脫離用物質量化情感,脫離被資本被他人裹挾着思考的可能性。

正如很多人已經站在了商業角度去數笑點,也将結尾定義為煽情,但結尾要說的除了“最溫暖的那束光在回家路上”,還有“我希望這個艱難複雜的世界不要改變你,就這麼快樂地活下去”,這份希望是奢侈的,但世界總需要理想主義者。陸小谷在“做一個成年人”的路上很幸運地回頭發現了被遺忘的童年樂園,仲達卻更不幸地變成了一隻待宰的鵝,仲達是令人惋惜的,或許他應該有一個更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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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換人生》對于關懷老年人等等更偏向現實主義的探讨是淺嘗辄止的,不少人物以及不少埋好的情節點也都很具有可填補的空白,但這并非緻命的缺點。那麼,這樣的影片被評為不及格,是否會抹殺将來創作者們可能會出現的一些真摯的自我表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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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僅憑所謂邏輯攻擊一部電影,投下一張名為“爛片”的二向箔便轉身離開,或許我們已經徹底離開小時候的兒童樂園,也不再有耐心發現真摯的瞬間。當然,也不排除票價、個人喜好種種複雜因素對觀影評價的影響。一部影片不會願意淪落到二元對立的撕扯,觀衆自然也不願誤入别人的夢境。

所以,建議是——如果你是一個喜歡在鐵盒裡收藏小物件的人,那麼,你大概率會喜歡這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