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忘記了那麼多的曆史?從三代以上不論,秦始皇至今兩千多年,“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真也無怪有些慈悲心腸人不願意看野史,聽故事;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骨悚然,心裡受傷,永不全愈的”。“睜了眼看”!我不了解日本曆史,但是我們兩千年的秦制,較明治以前的周制,隻會更加慘烈吧!

菊千代最恨可憐蟲!哭有什麼用呢?他就是“這樣的戰士”。他就是要舉起旗幟,把武士刀插在戰友的墳上,把武士刀插在自己的墳上。

和魯迅一樣,“我們又輸了。是農民的勝利,不是我們的”。永遠同情底層,但永遠不是底層,可悲的厚障壁。我無力評價。

我附上魯迅的原文,高中時我一字一句地背過,當時是怎樣的震撼呀!我的痛苦比人類的痛苦是多麼地微不足道,但痛苦是真實的,是必須忍受的,然而背叛是可恥的。

人們有淚,比動物進化,但即此有淚,也就是不進化,正如已經隻有盲腸,比鳥類進化,而究竟還有盲腸,終不能很算進化一樣。凡這些,不但是無用的贅物,還要使其人達到無謂的滅亡。

現今的人們還以眼淚贈答,并且以這為最上的贈品,因為他此外一無所有。無淚的人則以血贈答,但又各各拒絕别人的血。

人大抵不願意愛人下淚。但臨死之前,可能也不願意愛人為你下淚麼?無淚的人無論何時,都不願意愛人下淚,并且連血也不要:他拒絕一切為他的哭泣和滅亡。

人被殺于萬衆聚觀之中,比被殺在“人不知鬼不覺”的地方快活,因為他可以妄想,博得觀衆中的或人的眼淚。但是,無淚的人無論被殺在什麼所在,于他并無不同。

殺了無淚的人,一定連血也不見。愛人不覺他被殺之慘,仇人也終于得不到殺他之樂,這是他的報恩與複仇。

死于敵手的鋒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來的暗器,卻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愛人誤進的毒藥,戰友亂發的流彈,病菌的并無惡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罷!想出世的,快出世吧!想上天的,快上天罷!靈魂要離開肉體的,趕快離開罷!現在的地上,應該是執着于現在,執着于地上的人們居住的。

但厭惡現世的人們還住着。這都是現世的仇仇,他們一日存在,現世即一日不能得救。

先前,也曾有些活在現實而不得的人們,沉默過了,呻吟過了,歎息過了,哭泣過了,哀求過了,但仍然願意活在現世而不得,因為他們忘卻了憤怒。

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這些孱頭們!

孩子們在瞪眼中長大了,又向别的孩子們瞪眼,并且想:他們一生都過在憤怒中。因為憤怒隻是如此,所以他們要憤怒一生,——而且還要憤怒,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

無論愛什麼——飯,異性,國,民族,人類等等,——隻有糾纏如毒蛇,執着如怨鬼,二六時中,沒有已時者有望。但太覺疲勞時也無妨休息一會罷,但休息之後,就再來一回罷,而且兩回,三回……。血書,章程,請願,講學,哭,電報,開會,挽聯,演說,神經衰弱,則一切無用。

血書所能掙來的是什麼?不過就是你的一張血書,況且并不好看。至于神經衰弱,其實倒是自己生了病,你不要再當做寶貝了,我的可敬愛而讨厭的朋友呀!

我們聽見呻吟,歎息,哭泣,哀求,無須吃驚。見了酷烈的沉默,就應該留心了;見了什麼像毒蛇似的在屍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馳,就更應該留心了:這豫告“真的憤怒”将要到來。那時候,仰慕往古的就要回往古去了,想出世的就要出世去了,想上天的就要上天了,靈魂要離開肉體的就要離開了!……

再來一段。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間;他屹立着,洞見一切已改和現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他将要起來使人類蘇生,或者使人類滅盡,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