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一位街友在街邊住了四十幾年,是棄嬰被丢上了火車,又在廣州被抱下了車,從此再也不知自己來自何方,也記不起自己究竟多少歲。在他那片街道上,還有很多街友早年都被騙去“追龍”,也就是吸白粉、海洛因。強調被騙,是因為大多數都是被以販養吸的人拉下了水。還有一些街友,被當作豬仔賣去了黑工廠,被打,被虐待,囚禁,最後搬來馬桶從下水道逃走。

他們的下場,也不盡相同:有人至今沒有身份證,租不了房子,原因是片區怕給了他身份證他會四處流竄難以管理。有人為了追龍偷了無數次電動車,最誇張一次連警車都偷,進了無數次牢房,最後心灰意冷注射大量海洛因自殺,卻因為純度不夠僥幸活了下來,從此立志開始新生活。最後找了工作,60歲那年娶了20歲的老婆。但“老婆”又是一名12歲就出來當童工的輕度智障,并且還被人騙去生過孩子。也有人出來後從此和家裡斷了聯系,至今都在尋親,唯一能确定家人是否還健在的方式,是在被送去看守所時詢問警察是否能查到母親的身份證信息。

和電影裡街友一樣,他們是被社會抛棄的那部分存在。但我完全能理解在這樣的境遇裡,為什麼會有人吸毒,為什麼會偷盜,為什麼會選擇放棄自己。

自己放棄自己,多半是因為已經徹底失去了和社會也好,家庭也罷,甚至是朋友之間最後的聯系。人就像風筝一樣,最後一根線斷掉,就會任由風吹,落在無所謂的角落裡。然而這些線,卻沒有幾根是能夠由自己主宰的:

或許你能抓住那根線不放手,但你奈何不了風會有多麼狂暴,會有多麼粗魯就能毀掉你的露宿之家,會有那麼一刀切便把你的行業逼進死路,會有那麼大的經濟房貸壓力,把你卡進工位裡無休止的運轉下去…而當你出于人性,血性,或者單純沒有體力時,就是線一根根斷掉的時候。

曾經有人對我說過,“吸毒的人無非是被世界抛棄後,也想要忘記這個世界而已”。這句話其實不僅适用于毒品,也适用酗酒,賭博,甚至是單純執迷于某一樣東西,都可能出自類似的動機。

如何能夠不被抛棄,是一個無解的問題。因為在這個問題隐含的條件下,人就已經成為了一個被抛棄的客體。

什麼時候人可以成為個體獨立的人被尊重,什麼時候信息與知識不再成為需要門檻才能接收到的資源,什麼時候人可以自己決定該如何生活,什麼時候街友才可以等來那句道歉,或許才是濁水漂流能夠結束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