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口龍介可能是最适合改編村上春樹的導演。他繼承了村上小說的都市感,又通過巧妙的劇作結構、豐富的對話,乃至他對人物關系精确的把握,盡可能沖淡了村上原著常會有的過度幹淨和無害的感覺。

村上很懂都市中産和文藝男女的心理狀态,但因為他筆下人群的氛圍常常是輕飄飄的、虛無的、短暫熱烈與持續無力并存的,所以小說家書寫這類型的人群,稍有不慎,就容易寫得虛弱和缥缈,乃至自戀,給予讀者一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不适感。

幹淨,是村上小說的優點,也是局限。即便是《燒倉房》這部底色殘酷的小說,村上處理得也很幹淨,他恪守着留白和朦胧的美學,字裡行間彌漫着爵士樂、雞尾酒和咖啡豆的氣息。濱口龍介延續了村上的審美,又很聰明地弱化了原著的中産感,同時增強不同女性群體的關照,削弱男性凝視,回避了階級與性别的非議。

這位日本導演也很善于“拿來”。他借别人的道具,做自己的戲。候麥的隐秘色誘、裡維特的角色扮演、黑澤清的劇場儀式、洪尚秀的反複推拉,都是他在命題作文裡使用的道具,但他完全拍出了自己的風景,不但與影史形成巧妙對話,也讓電影充滿了短篇小說的餘韻。如果說《夜以繼日》是一氣呵成的浪漫與詭谲,《偶然與想象》就是濱口短篇技藝的一次升華,是他電影中充滿文學趣味和設計感的一部。

甚至可以說,濱口龍介在文明地拍一出情色片,片中沒有一處真正激烈的性愛戲份,卻潛藏了女性生活的風聲鶴唳,是一次對觀衆的誘引和小心召喚。

他拍《偶然與想象》其實非常理性。他知道每一處的設計,知道如何誘引又令被引誘的人怅然若失。他的設計埋伏在日常與溫柔裡,而稍微露出的馬腳,恰恰是足夠精煉的對話,反而使我們意識到這是幻夢,是被安排好的日常奇觀。

雖則,他的電影點出了女性内心的暗湧,卻因聰明地回避了真實生活中難看的、煎熬的成分,而仍然隻是精美斷章。他是那種針刺般綿綿的細雨,而不是一場狂亂暴雨要将你整個濕透。

比起洪尚秀,濱口龍介少了一分冷酷,多了一些溫暖。他的叙事質感倒是跟候麥更加接近。是一種日常的焦灼與出神時刻。

在《偶然與想象》裡,他呈現了互為鏡像的女性。開篇就是女性大量的對話,結尾是女性的互相擁抱。這些部分看似讨巧,其實難拍。寫長對話,考驗一個編劇的文學功力。男性作者寫女性,更是容易暴露短闆。但濱口龍介像是偷聽了女性閑聊,準确地呈現了女性生活的日常感,那感覺就像有人把你的私房話照搬熒幕,把你内心的彎彎繞繞,用恰到好處的分寸感呈現出來。

《偶然與想象》由三個小故事組成,分别是《魔法》《開着的門》與《再來一次》。它們都關聯着一個“日常生活的魔法時刻”和那些無法被正确與否、道德命名的事物。

三個故事中,第一個故事運用了洪尚秀經典的推拉鏡頭,還有一組精彩的快速變焦轉場,但最有意思的,是其中兩個女生的對話,她們互為鏡像,又在後面演了一出“識作不識”把把戲。男性在此成為配角,女性心理狀态才是這出戲的精髓。

《魔法》其實也是對《夜以繼日》的一次重新編排。加上一些候麥和洪尚秀的佐料。濱口這出戲的魅力首先源于文本,僅憑對話《魔法》就足以擊中人心。《魔法》裡有大量一對一對白,稍有不慎,就會暴露作者的能力局限。但作者很從容地把它處理下來,使整部戲猶如一篇精彩的對話體小說。

第二個故事,濱口龍介利用了“門”這一道具。“大學裡老師的辦公室門盡量開着,以避免職權騷擾、權色交易的發生”。這一規定,反而成了導演的戲碼。在開放的暧昧、權力關系的對倒中,導演讓情色以更隐秘的方式登場。情色在此不是目的,而是呈現人與人錯位的手段。

第三個故事裡男性徹底成為配角,女人的一次誤認(偶然),卻讓彼此成為各自普通生活裡的一道光。如果說前兩部是日常生活掩蓋下的層層攻防,那麼第三部則是放下機心所締造的偶然與美好,是導演為電影留的一個彩虹色的驚歎号。

三個小故事,劇作上涵蓋了“識作不識”、“不識作不識”、“不識作識”三種方式,劇作邏輯都遵循着“偶然→想象→偶然”的編排,收束在日常生活的魔法時刻。

可貴的是,濱口龍介并不把人的關系演變為階層道具,也沒有向着人性自私與殘酷的一面疾步而去,他看見晦暗,卻更在乎理解,他呈現自私,但更聚焦于女性之間的對話,和那個溫暖擁抱的時刻。

如果不厚古薄今地說,《偶然與想象》不比候麥的劇作差,好于洪尚秀大部分作品。但這些比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濱口龍介自己已經是一道獨特的電影風景,他給予了他者理解東亞世界的另一種方式,一種在當代有别于是枝裕和、黑澤清,但更接近今天年輕人的生活狀态影像。而在這面鏡子裡我們看到的,原來不隻是日本青年,還包括了自己和身邊人欲言又止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