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爾斯特拉斯函數 :一類處處連續,但處處不可導的實值函數,在任一點放大,所得到的局部圖形都和整體圖形相似,無論如何放大,函數圖象都不會顯得更加光滑,不像可導函數那樣越來越接近直線。

這正是我觀看波長時腦海突然蹦出來的概念,聯想到這部電影,盡管畫面自始至終進行着多樣的、重複的變化(不是畫面的内容而是對畫面自身的變化)——整體渲染色調變化、調整光圈造成局部光線明暗對比不同、正負片變換、窗戶外白天黑夜的區分、突然短暫的疊化等等——但借由連續均勻的緩慢變焦鏡頭(和畫外從低頻到高頻電子噪聲的持續聲響)卻“僞造”出了統一的、一緻的、未曾間斷的時間,然而上述那些對畫面進行外在作用的行為(色、光、影的變化以及抹除剪輯的痕迹),無一不在突顯這個怪異“時空連續體”的斷裂,“任意空間”的樣貌恰恰被這樣矛盾又統一的時間視角直接展現出來,無窮無盡的變化蘊含着浩瀚無垠的潛在感知——最後那幅波浪的照片,仿佛連接起了宇宙的漣漪(引力波,讓時空自我擾亂的美妙力量)——空間内部不斷地更新否定了前一刻所将要凝固的認知,又緊接着向下一個不确定時空任意過渡,不就正好像極了魏爾斯特拉斯函數嗎?事實上我們無法真正畫出這個函數的圖像,因為每一點都不可導(每一點的切線方向不确定),無法平滑地連接相鄰的點(不論它們靠得有多近),《波長》——一個崎岖的分型結構,每一個影像都向着彼此無限可能性的方向敞開,每一個影像都包含着無數潛在的影像世界——真正意義上的“多重宇宙”。理論上講,隻要鏡頭的變焦範圍和人耳聽覺頻譜足夠廣,按照原片的思路繼續拍兩三個小時下去也許仍然會豐富有趣。

“時間不再是衡量運動的尺度,相反,運動成為了時間的視野。”(德勒茲)

一流的導演僞造叙事,偉大的導演僞造時間。這就是諾蘭之流同克裡斯馬克、阿巴斯的差異,前者對時間隻是進行了空間化、行政手段式的粗暴征用與管理;而後者,盡最大努力呈現時間自身。《波長》同《堤》(僞造回憶的時間)、《伍》(僞造自然流逝的時間)乃有異曲同工之妙。

必須劃出一條界限。那些在衆多科幻/奇幻類型電影/動畫裡經常性濫用的上帝視角式鏡頭——攝影機跟随人物的目光事無巨細地四處交代周遭“新鮮”的或充滿“未來感”、恢宏史詩般的場景,然後離開主角,離開地面飛速地上升、旋轉,後拉,展示CGI渲染出來的“逼真”的部落生态、龐大的地球乃至宇宙圖景,這個過程通常會采取長鏡頭來滿足觀衆所期待的“沉浸感”,但這種先造景後運動再現的做法其實反映了一種僵死的空間思維,把攝影機和所拍攝的物割裂開來,僅僅勾勒出一條自以為“完美”展現事物的運動軌迹即可,例如:《流浪地球》中浮誇的旋轉拉鏡、《阿凡達》中狂轟濫炸的機械和造破壞、《信條》中支零破碎的動作,《速激》/《碟中諜》/《007》遁天入地無所不能的花式打鬥、超英片主題樂園式的過家家遊玩、迪士尼動畫“優秀範例”般的建模廣告……秉持着奇觀/布景即的想象力原則,觀衆足以為這些充斥着馬戲團式耍雜的娛樂片輕易買單,這些創作者顯然對其所繪制的世界圖景持有巨大的信心,而沒有意識到構築影像的時間性視野才是電影獨一無二的根本性魅力所在:《星際探索》終極困惑與碎片思緒随太空漫遊于宇宙長河中緩慢飄散、《通往仙境》複雜細膩内心情感在一段段綿延流轉的畫面中疊升至時間極點、《花與愛麗絲》徜徉遊弋的時間姿态(九蒼語)、《銀翼殺手》複制人永恒凝視倒映的賽博圖景與生命的華麗逝去、《死囚越獄》銀幕内外與主角精神世界自我救贖的時間同步、《張口結舌》親眼見證死亡時間的曆程、《資産階級的審慎魅力》綿延的夢境時間加速了思維的分裂、《大象》重複的時間道出了日常的恐怖、《十二宮》漫長的調查積累了與疲憊/無奈一樣性質的時間厚度、《咖啡時光》人/生活/行徑/電車軌道交錯彼此駛過還原了物質在世界留下的時間痕迹(相遇/離開,怡然自洽,偶然)、《引見》量子波動态的大腦的時間……一條界限,一邊隻是場景,死亡的時間,标本,僵硬的腐朽的影像,隻是奇觀煽動,毫無節制地展示展示再展示;而另一邊,雕刻着時光,關乎着場面調度,是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