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豹》上映了,我在第一時間買了電影票。還沒有在影院銀幕上看過萬瑪的片子,這是第一次,因為對萬瑪開始感興趣的時候銀幕上已經沒有他的片子放映了。影廳很小,人也不多,算上我大概隻有十個。我們簇在中間,龍标出現,字幕落下,一直都很安靜。
我帶着很主觀的、私人的情緒看完了這部電影,我承認。這樣的感覺或許會影響我對這部片子的客觀評價,所以我今天不做影片賞析式的學院派分析,我隻談自己的感受。
《雪豹》講述了一個很簡單的故事:在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的瑪多縣(并非西藏),一隻雪豹半夜潛進了一戶牧民家的羊圈,咬死了九隻羯羊。羯羊是牧民的主要收入來源,而雪豹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牧民将雪豹關在了自家羊圈裡,兒子(金巴飾演)主張以暴制暴,父親想要放生,小兒子(在寺廟當喇嘛,因為酷愛拍攝雪豹而得名雪豹喇嘛)得知此事後聯系到當地電視台前來拍攝。這隻雪豹何去何從?幾方勢力展開對峙。
這部電影糅合了萬瑪電影序列裡的諸多元素。
1.與電影創作有關的雙套層結構(類似《八部半》)。電影開場,幾人在車内的場景酷似影片《尋找智美更登》。《雪豹》中,車内的幾人在為電視台的創作拍攝素材,《尋找智美更登》則用攝影機記錄下了尋找“智美更登”途中發生的事件和人物。攝影機的在場,風景的發現,使古老的、神秘的藏地掀開了一道現代文明的口子。藏地不再是自然而然的一隅,藏地變成了有待探索和發現的,與現代文化有區别的他者。
2.西部公路片範式—《撞死了一隻羊》《尋找智美更登》。
西北草原廣袤無垠,常常是一條公路盤踞到天際。天高地遠,車隻管在路上走,路兩旁盡是成片的牦牛和羊群,偶爾也會看到一位藏族阿切跟在牛羊群後頭。
萬瑪的影片中必不可少的一個元素就是交通工具的出現,不管是影片想要達成某種藝術效果也好還是從現實因素出發。《雪豹》中的一衆人開車碰到野驢後我立馬就想到了《撞死了一隻羊》裡的金巴,以至于後來看到“雪豹喇嘛”幻視的黑白段落時腦海中一直重複着那句出現在《撞死了一隻羊》中的藏族諺語:
"如果我讓你進入我的夢,那也會成為你的夢。"
3.黑白色調的重複使用。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影片《撞死了一隻羊》通過了某個人的視角看到的複仇康巴藏人用的就是黑白色調;《塔洛》更是全片大膽運用了黑白色調;《雪豹》裡的黑白色調更是耐人尋味,一方面它代表了從雪豹的視角中看到的畫面,另一方面它講述了非叙事時空中發生的事件。我覺得萬瑪給黑白色調賦予了一種态度:現實世界複雜紛擾,我們看到的越多,選擇的越多,迷失的也越多。世間萬物變化發展如同車流一般川流不息,早上流行的某種理念到了下午可能就變了另一幅模樣。當一切都變得模棱兩可的時候,時間流逝的時候,人們會想抓住一些不變的東西。黑白世界非此即彼,康巴藏人的規矩是複仇才不羞恥,塔洛在“輕如鴻毛,重如泰山”前的失落和剃光頭發人财兩空的彷徨。《雪豹》裡,不管是物種之間的隔離還是人與人的“野蠻”和“文明”之間的對峙,撇開一切,當我們對視相望時,我看到了你的前世今生,我看到你我之間神性的聯系。觀念、物欲,在此刻消失殆盡。
4.性靈現實主義的凸顯。“性靈現實主義”是學者徐楓在總結萬瑪影片創作特色時提出的一種說法,大概意思就是:萬瑪電影中出現了很多“超現實主義”的因素,例如《氣球》中的“水中亡靈”、“夢中祛痣”的場面。但是這種萬瑪式的“超現實主義”和歐洲先鋒派電影運動中的“超現實主義”不同。萬瑪電影中的“超現實主義”在非藏地群體看來是魔幻的,但是在藏民中,這是他們生活方式的一種,這是他們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由此,學者徐楓稱之為“性靈現實主義”。在《雪豹》中,萬瑪又一次運用了這樣的手法,傳達了藏傳佛教中輪回轉世的世界觀,以及善惡有報的因果論。
說到《雪豹》中的靈氣,我想提其中我最喜歡的一個畫面。金巴飾演的大兒子用挖掘機把死掉的羯羊屍體運到羊圈外,父親和“雪豹喇嘛”将羯羊擡到了山上給不遠處的雪豹幼崽充饑。在這時,二人站在山腰呼喚高處的雪豹幼崽,小雪豹遲遲未動,僵持之後父子二人決定下山,此時畫面前景是趴在羊圈上圍觀的幾人,背景則是父子一前一後沿着三角山形的斜邊踱步,順着這條直線看去,中間是羯羊屍體,後邊是小雪豹在慢慢靠近。
5.傳統與現代之間不可調和的沖突。藏地文化與現代文明的碰撞是萬瑪電影的一貫主題,但是萬瑪并沒有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在《氣球》裡面,妻子隻能無奈求助于寺廟祈福;塔洛以手持鞭炮作為影片的結束。《雪豹》又是怎樣呢?前面我們說,關于雪豹的何去何從發展出了幾方勢力:大兒子(金巴)作為一個損失了生産資料的牧民想要對雪豹以暴制暴;父親和小兒子雪豹喇嘛代表了虔誠的朝聖者,要求放生雪豹;電視台一衆人和森林消防作為調和的一方存在;公安局警察則是現代文明秩序的維護者。可以看到,調和的一方此時是失語的,牧民金巴一家的損失無人承擔,隻得請出權力機關。“雪豹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宏大的言語和現實切實利益相比是那樣蒼白無力。權力抵達了一個真空地帶。矛盾并非存在于牧民與雪豹之間的利益關系鍊中,而在于宏大的結構中。
6.語言。維特根斯坦認為世界上所有問題的本質都是語言問題,因為隻有當一個問題能夠被語言描述,它才能被人類理解,從而成為一個真正的問題,語言的邊界就是認知的邊界。萬瑪電影總是充斥着不同的語言:漢語(普通話和青海方言)、藏語。在《雪豹》中我明顯感到萬瑪比以往更加注重藏語的出現,影片中手持攝影機的漢人學起了藏文字母。萬瑪才旦、松太加、拉華加等藏地導演的創作之所以被稱為藏地新浪潮,其中原因之一是因為與以往藏族題材電影相比,影片中引入了藏語母語。從某種意義上說,母語的使用是文化主體的表征。
我是青海人,聽得懂方言,偶爾能聽懂一兩句藏語(例如"謝謝"、"等一下"之類的哈哈哈),影片中出現的場景也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所以會覺得自己跟萬瑪的電影更近一些。觀影的時候我格外注重電影中方言的使用,如果說藏語和漢語代表了不同文化之間的碰撞和相融,那麼方言顯示了社會、文化圈層中主流和邊緣的交錯關系。
7.金巴的表演。我很喜歡金巴,他演得很好,這部影片演得更是一流,西甯影帝名副其實!
懷念萬瑪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