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麗珍的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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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符号化的物象,比如蘇麗珍的旗袍,擔任了懷舊情緒所能附着的實體。在小說《對倒》裡直截了當地寫:“淳于白懷念的那個時代已過去。屬于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隻能在回憶中尋求失去的歡樂。”王家衛放在片尾的是另一個句子,用一個“積着灰的玻璃”的比喻來暗示自己的懷舊嘗試與真實過往之間是“隔了一層”,這一層便是物象,典型而風格化的物象,比如蘇麗珍的旗袍縱足夠有上海風味,卻因為換得過勤而失真,這“失真”不是過失性的,我更傾向于認為是一種故意,正如王家衛所暗示的“沖破玻璃”之遙不可及,他并不相信自己能夠完成、或者是必須完成對六十年代的複刻,故而意不在此。

以此為據,我們開始理解那些略顯“矯揉造作”的細節:頻繁出現的白底黑格電子表盤,每個公司都擺放世界地圖與地球儀,綠盞綠碟專用來盛顔色淺淡的咖啡,女人的頭發要仔細燙過、高高盤起、再用發夾固定得一絲不苟(唯一例外的是周太太,她是一頭披散下來的覆頸短發),乃至于埋葬秘密的場合也要選在異國他鄉的古遺迹,恰與“世界地圖”所給出的暗示相吻合。物象是否太多、太泛濫,導演為之投注的心思是否太精細以至于莫名其妙?正如蘇麗珍常換常新的旗袍,看似與情節無關,甚至讓人品出一絲“華而不實”的味道來,卻不可或缺地結構成影片懷舊基調的物質寄托,離開了這些“刻意”的細節,情緒便無從傳達,更無從讓故事開拓出文化意義的縱深。

王家衛無疑是偏愛這部電影的,他将老上海的風情巧妙地融入他摯愛的香港。與其他作品相比,《花樣年華》的暧昧氛圍更為濃厚,複古情調也更強烈,大概是受到纏綿悱恻的洋場風韻影響,場景色調大多迷離,暗淡,隐秘地包容着這場不可言說的情事,奠定了電影壓抑、低沉的基調,也讓人從一開始就預感到到這段秘史的無望走向。

但是色彩還是斑斓的,因為這裡是光怪陸離的東方之珠,它從來都不是一座乏味灰暗的城市。在這些攪拌相融的色彩中,最突出的莫過于蘇麗珍二十多件旗袍。在《花樣年華》中,顔色是流淌的河,順着蘇麗珍令人眼花缭亂的華美旗袍蜿蜒而下,裹挾着東方女性獨特的美與哀愁,湧入周慕雲盛滿憂郁的眼睛,也流進每一位觀衆的心底。

色彩跟随着蘇麗珍心路不斷變化,和背景色交織成片,暈染開人物原本明朗的線條,讓整部電影陷入如夢如幻的氛圍之中,增強了抒情詩意。

簡單的情節被大量隐喻和象征模糊成一首被淚浸透的朦胧詩——在沿襲“墨鏡王”用劇情服務人物的習慣之餘,又用充滿象征意味的場景加深對人物情感狀态的刻畫:蘇麗珍獨自去買雲吞面,周慕雲則落寞地吐着煙圈,百無聊賴地等待缺席的伴侶,用空洞填補着落單的内心;而在兩人相對而坐時,共同進餐,一起沉默則暗示着他們的孤獨終于得到救贖,雖然無言但這份平靜彌足珍貴。

除了意味深長的色彩,《花樣年華》中頗有深意的空白也很值得細品。兩人“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配偶,周慕雲委婉表明心意時蘇麗珍台詞的缺失,以及電話接通後兩人心有靈犀的沉吟不語,這些都像是國畫中匠心獨運的留白,不着痕迹地給《花樣年華》糾纏不休的光影聲色留下回味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