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麼時候幸福的人才能明白一個道理——痛苦一點也不是客觀的。它受到不計其數地、與你所看到的那一個苦難本身看似無關的旁枝末節的影響,進而由從出生就定調、随後繼續被片刻不歇的海浪塑造出的人格進行主觀決斷——我選擇樂觀、還是悲觀。我憤怒、還是不憤怒。我有行動力還是沒有行動力。以及——我到底有多痛苦?甚至是所謂“痛感”——這根針紮進我嘴裡到底有多疼?你他媽也不知道。别假設。這是主觀的。完全主觀的。

它的主題根本不是表面上那些老生常談的憤怒的代際傳遞啦、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啦… 而隻是一個對痛苦的感知特别敏感的人,用盡自己全部氣力試圖把我剛剛描述出來的道理展現給所有人。因為幸福的人不懂這個道理。他們以為沒有什麼是吃頓好的解決不了的。她的滔滔不絕其實是一種精神的失語。她的“妙語連珠”沒有給我點來半點爽感,因為她罵的東西一點也不精準,她的尖酸刻薄完全是硬拗出來的,一點也不酷。 隻有一句話說到點兒上了,那就是Pansy說到“People hate me”後,她妹妹試圖安撫她說“They don't hate you”,她回應“I don't care if they do, I don’t like them anyway”。 仔細讀讀這句話吧。嗯,如果你完全不能從這句話中讀出超脫文字本身的沉重與“殘酷真相”,那麼這個影評的後半段你也沒必要接着看下去。

這就是為什麼電影裡唯一的一次溫情時刻(如果不算上墓地邊的擁抱的話)是Moses給Pansy送花這件事顯得那麼好笑了。我甚至可以說這是去年電影界最惡毒的設計,它惡毒到了極緻以至于有些黑色幽默了。請閉上眼睛想象這麼一個情景吧:有這麼一個人她恨着所有人都不理解她的痛苦,因此而感到至深的孤獨。現在人們仍然不理解她,但因為不知道什麼緣故對她表示出了一點善意,說了一句“我不理解你但我愛你”,送了幾朵花,就希望她給予等同甚至更多的情緒價值。 哈哈哈哈哈哈憑啥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請注意:我并沒有忽略Moses他自己的痛苦,他的痛苦值得拿出一篇文章來單獨讨論,但我們現在專注于Pansy,專注于她眼中的世界。而在她眼裡這就是一個重度肥胖、呆若木雞、未來呈現出清晰可見的蒼白色的廢物。一個雖然共同受苦但并不互相理解的“室友”。一個不愛她的兒子——她隻是憤怒她不是蠢,一朵花就是愛了嗎?

是我太低估了人性嗎?你叫她怎麼去愛他?Pansy徹底情緒爆發,從狂笑過渡到恸哭的那一幕。我全程都和她笑得一樣大聲。但是我沒有哭——你明白的,我畢竟不懂她的痛苦。我真的不懂這到底有多痛。我不敢打包票說我分析的這些東西是對的,如果我說我敢那就太自大了。但就算我分析出了完全正确的心理,我仍然不會懂這到底有多痛,我努力尋找那些影響她的旁枝末節,努力記錄塑造她人生的海浪… 但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那個從她出生就定調的、感知痛苦的敏感程度到底是多少。我能做的隻是努力去尊重、去看見她的痛苦。

所以她把花插進水杯裡的時候,我感到無盡的挫敗。——她還在做着無畏的抵抗。掙紮着,想要融入她讨厭的一切,想要找到普世的愛。

但這根本不可能。所以當Curtley把花扔出去的那一幕或許Pansy缺席時的影片最佳時刻?他的動機是很複雜的。和Moses一樣,Curtley的痛苦同樣值得單獨一篇文章去講述。我希望能有這麼一篇文章,但今年不會出自于我了。他扔花的動機也許很複雜,但我願意樂觀地去想,其中有一條是他在那一瞬間看清了Pansy真正想要的根本不是抓住這份來之不易的“愛”。事實上對于Pansy有可能得到的東西,她什麼都不想要。她想要的理解太奢侈了。

唯一的出路就是Leave。對的,離開所有人,離開這裡。

我知道這件事辦起來沒那麼簡單,但與其等待着與周圍這群互相讨厭又彼此依賴的家夥“和解”… 呃,還是早點割斷聯結來得痛快些。

我從昨晚看完這部電影,一直到現在都沒能走出來。我在這裡想針對邁克李再多說幾句。從我對這部電影的預期說起吧。作為我翹足以盼了一整年的作品,我猜它肯定不會驚世駭俗。畢竟邁克李年事已高,再難返當年的赤裸裸。但我想這總歸會是一部非常易于沉浸并始終共情的作品,讓悲歡在秘密與謊言裡浮浮沉沉。又或許它隻是一潭死水的又一年?至少這會是一部情感沖擊直接而強烈的電影。但我錯了,錯得一塌糊塗。Pansy這個角色沒那麼容易走進,邁克李也沒有我們想象中那麼愛他的觀衆。仔細想想吧,他從來都不會讓自己電影中的角色走出慢性自殺的狀态。《又一年》裡的孤獨的中年婦女,《赤裸裸》裡憤世嫉俗的青年,《無憂無慮》裡受過創傷的出租車司機,《幸福是甜蜜的》裡早熟的少女… 他從來不肯讓他們走出那片陰霾哪怕半步。 一年前我曾在看《生活是甜蜜的》的時候想“我以為她最後會和她走,但是沒有,所以我決定喜歡邁克李”。但今天我要重新審視這句話了。 因為在本片之前,這種停滞的狀态都可以被描述為“真實”。這就是一種很真實的狀态,你當然會為他們而難過,但他們展現出的痛苦,終究隻是60分、70分、80分… 停滞在這裡可能也沒什麼(他唯一一次向HE妥協可能是《秘密與謊言》吧,然後就拿了金棕榈) 。 但《殘酷真相》,這種痛苦與之前列出的那些人完全不在一個維度。Pansy經受的是100分的痛苦。所以我希望她走。我希望她走。我希望她走。我願意她脫離那個“寫實的”所謂”殘酷真相”,像《倒黴性愛發狂黃片》的結尾一樣給我一個哪怕超現實的HE——千萬不要是和解,而是遠離這個不管因為什麼原因而變得死氣沉沉的家庭。我希望她的眼裡真的隻剩自己,并且學會怎麼讓自己過得開心一點。那麼邁克李給出的結局呢?我相信沒有一個努力讀懂Pansy的痛苦的人會期望這樣一個結尾。他讓Pansy也停滞于現狀了。嘿!這就是為什麼昨晚我第一時間發了動态說:“看懂這部電影的人根本不會喜歡這部電影。”

讓我不禁想說:邁克李你之前到底都在裝什麼呢! 你明明是生活流的拉斯馮提爾,非要裝成英區亞曆山大佩恩???? 現在原形畢露了是吧!

我的第一千部标記。我無法給出分數。

給年度最佳的表演附一張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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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電影中閃爍其詞的原生家庭問題。一個健康的人面對堆疊的苦難時感受到的痛苦程度理應做加法,但當我們面對活生生的人的時候,你根本不知道到底怎樣計算。

這是一部絕望的電影——所有試圖質疑這種滔天的絕望的力量,都會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