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新浪潮大師讓-呂克·戈達爾9月13日離開了他熱愛的電影與世長辭。
要說他留下的經典中,[精疲力盡]不可謂不提。
與特呂弗的[四百擊]相類似,戈達爾的[精疲力盡]施予電影世界的影響,
是他承繼巴贊現實主義、好萊塢電影元素與技巧,吸收新浪潮本身的養料,并将之合成先鋒的姿态,合成個人心緒的直接表達。
這電影迸發的光亮,照耀了無數後來者的前行。
著名影評人羅傑·艾伯特以敏銳的眼光看到戈達爾的[精疲力盡]對之後諸多新好萊塢電影的影響。
他在[精疲力盡]的影評中寫道:
“[精疲力盡]與[邦尼和克萊德]、[窮山惡水],以及1960年代晚期的年輕導演勃興之間有直接的聯系,對1967-1947年的好萊塢黃金時期有關鍵性的影響。
阿爾·帕西諾、傑克·尼科爾森、沃倫·比蒂這些人在那時候飾演的諸多角色,
你都無法數得清有多少是直接脫胎于[精疲力盡]中讓-保羅·貝爾蒙多飾演的漫不經心的殺手。”
À bout de souffle 1960
導演 讓-呂克·戈達爾
主演 珍·茜寶/讓-保羅·貝爾蒙多
類型 劇情/愛情/犯罪
[精疲力盡]的攝影師拉烏爾·庫塔爾曾如此評述這部作品:
“讓-呂克的電影隻有兩個主題:死亡與愛的徒勞。”
這兩個主題,維系在了電影中的兩個主角米歇爾與帕特麗夏身上。
01男人
讓-保羅·貝爾蒙多飾演的米歇爾是個年輕而迷人的混蛋,他身上間雜了青春獨有的荷爾蒙氣息與久經世事之後的滄桑。
他性格如孩童般的真樸與行為上的超道德,成為迷人的香氣之源。
在如何做一個男人的問題上,米歇爾簡單得可愛。
他希望自己像亨弗萊·鮑嘉一樣強壯,在一個影院門口的櫥窗前駐足許久,默默盯着鮑嘉的海報。
他在鏡子前鍛煉肌肉,像電影中所有迷人的壞蛋一樣,叼一根令自己在煙霧缭繞中魅力四射的香煙。
為了讓自己有男人味,他毫不在意自己太過消瘦的腦袋配上一頂大呢帽。
他随處偷車拿去變賣,毫不手軟,在路上被警察追捕,忙亂間殺掉警察,但殺人以後并不因此而覺得羞愧或擔心。
在這個堅硬的外表之下,卻有極敏感的感情心思。
當他與所愛的帕特麗夏在一起,完全像一個涉愛不久的孩子。
他撒嬌一般求帕特麗夏吻他、與他做愛、與他結婚與私奔,帕特麗夏始終不答應,他不知所措的樣子幾乎叫人失笑。
他不因犯罪生活而變得成熟老到,卻像一個大男孩遲遲不能走出青春期的迷惘。
他堅硬與脆弱的内外兩面在戈達爾電影中都顯得那樣明顯,我們感覺他不斷努力偷車、撈錢、殺人等等這些野蠻行徑,竟是隐藏自己内心柔弱的唯一方式。
這男人兩面的表現,就像戈達爾自己說的:
“[精疲力盡]裡,我在整個拍攝過程中尋找着電影的主體。最後我的視線落在貝爾蒙多身上。
我覺得他像一個巨大的塊狀物,值得去拍攝,去發現他的背後有些什麼。”
02女人
讓·塞貝格飾演的帕特麗夏來自紐約,在《紐約先驅論壇報》駐巴黎分部打零工,到街頭賣報紙,有時也做一些采訪。
她與米歇爾不同之處,是文字工作令她有知識分子的氣質。
她感情極豐富,仿佛細密的神經末梢,無可捉摸。
她于異鄉的漂泊,是“無根”的,始終處于漂浮狀态,而她内心,則永遠在尋找情感的确定,但似乎永遠無處可尋。
盡管她遇見米歇爾,得到米歇爾的追求,但她不能确定自己未來的方向。
不清楚自己應當繼續努力做好報社記者,抑或是與米歇爾同流合污,罔顧社會的道德框架,放肆地偷車、殺人、逃竄、躲避警察。
前者是吸引人的,那是她成功的通途;
後者是迷人的,那是她的愛之激情得以釋放的唯一場所。
她四處尋找确定生活方向的答案。
有一次她采訪寫了一本色情小說的作家(法國導演讓-皮埃爾·梅爾維爾 飾演),面對作家,她問:
“你認為女人在現代社會是否有她的定位?”
結果作家摘下墨鏡,認真卻又繞開正題地回答她:
“是的,如果她外表十分迷人,穿着跳脫衣舞的服裝,還戴着墨鏡的話。”
她問作家有什麼抱負,作家告訴她:
“成為不朽,然後死去。”
她愣神許久,後來便決定幫米歇爾擺脫警察的追蹤,一同奔逃。
但最後帕特麗夏還是背叛了米歇爾,向警察告密并導緻米歇爾最終的死亡。
這還是不确定感在作祟,這背叛不過是米歇爾尋找答案的又一個方式。
她背叛并非是因為害怕警察追到自己身上,她對米歇爾說她這樣做“隻是為了測試自己是不是真的愛他。”
或許這又是她比米歇爾清醒的地方,所有的時候她都不隐藏自己,而是将自己漂浮的狀态全然表露。
03 愛
整部電影腳步急匆匆向前,卻有一段近20分鐘的情節停滞。
這是電影中最迷人的部分。
這20分鐘之前與之後,米歇爾都處于被追捕的緊張、不安狀态。
而這20分鐘裡,他與所愛的人在一起,空氣、陽光、時間都顯得萬分安甯。
帕特麗夏與報社的人夜出未歸,早晨她回到旅館公寓,發現米歇爾躺在床上。
于是在這個陽光透窗而入的早晨,他們聊天、抽煙、調情,最終做愛。
在偷盜的“事業”上故作堅強的米歇爾,此時像個談戀愛未久的大男孩,他能不猶豫地殺死警察,這時卻沒辦法強求帕特立夏與他親昵。
他在此處徹底放下盜賊的強硬面具。而帕特麗夏則将自己對愛情、對生活的不确定感加倍展示出來。
這段戲的迷人,還因為其中彌漫着戈達爾良好的藝術品位。
兩人在聊天中,帕特麗夏在雷諾阿那副著名的女子肖像邊上擺起姿勢,問米歇爾她們誰更美;
米歇爾則會坐在一張畢加索畫作的下面,畫上一個男人戴着面具,這就像是米歇爾的狀态。
帕特麗夏拿起一本福克納的小說,念自己贊同與欣賞的句子給米歇爾聽:
“在悲痛與虛無之間,我願選擇悲痛。”
米歇爾說他卻願意選擇虛無,因為“悲痛是一種妥協”。
聊天間,帕特麗夏放起唱片,肖邦的鋼琴曲便流淌出來。
一個盜車賊,一個賣報員,這兩個混迹生活底層的浪蕩子處于這些大藝術家的包圍圈,戈達爾選擇的這些藝術作品為這個早晨的20分鐘提供了浪漫、美、憂愁以及激情。
這段室内戲與整部電影一樣使用了“跳接”剪輯,跳接在這裡除了表達時間的消逝,還提供了情侶間在一起時一種俏皮的情調,以及荷爾蒙在體内翻滾時的情緒起伏。
04死亡
[精疲力盡]關于愛情的主線,實際上是特呂弗為戈達爾寫的四頁劇本初稿中定下來的。
而戈達爾拍攝時拓展至的15頁劇本,加入了死亡的成分。
愛情的不确定,戈達爾選擇以死亡來給出答案。
影片最後,米歇爾的朋友給他送來賣贓車的錢,并讓他趕緊離開以擺脫警察的追捕。
但已被帕特麗夏告發的米歇爾卻說,我哪兒也不想去,我已經精疲力盡了。
很顯然,之前在躲避警察時機敏無比的米歇爾并非真的身體上“精疲力盡”,而是與帕特麗夏這份無法圓滿的愛情讓他在感情上精疲力盡。
他在前一天晚上對帕特麗夏說,拿到錢他們就離開法國,去意大利,去完成他們的愛。
而如今愛情破滅,他覺得即便拿到錢,也是枉然。
就在這時,警察追到,米歇爾沿街逃跑,中槍撲倒。
帕特麗夏醒悟似地狂奔至米歇爾身邊,米歇爾沖帕特麗夏做起鬼臉,這鬼臉是他們曾經在旅館房間裡親昵時做過的。
帕特麗夏不知所措。
米歇爾将死前望着帕特麗夏頗遺憾地說了一句:“真可惡。”
随後掩面歸西。
帕特麗夏沒聽懂這個法語,問警察:“可惡是什麼意思?”
[精疲力盡]中使用了許多嶄新的電影技巧,對當時電影的精緻傳統進行了最強力的反叛。
01剪輯
影片最具開創性的技術,是“跳接”剪輯。
戈達爾按照正常地連續不斷的場景拍攝完畢後,于剪輯室組接起第一個版本,長達2小時15分鐘,這對于當時的正常電影來說太長了。
戈達爾找到梅爾維爾,問他有什麼意見。
梅爾維爾建議戈達爾把所有拖累劇情行進速度的場景統統剪掉,包括他自己表演作家接受采訪的那一段。
但戈達爾最終沒有進行場景的整段删除,而是在場景中間各處動起了剪刀。
他這裡剪一點,那裡剪一點,最終創造出“跳接”,并使之成為新的剪輯技巧。
關于這種“跳接”,柯林·麥凱布在戈達爾的傳記中寫道:
“⋯⋯經典好萊塢電影經常消除拍攝的痕迹⋯⋯一個鏡頭的出現是由演員看的内容或叙述的發展需要而引起的⋯⋯
攝影機首先要遵從一系列規定,這樣才能使電影文本天衣無縫,戈達爾打破了所有這些規定。”
這種剪輯技巧為影片提供了一種急匆匆向前沖的節奏,打破了正常叙事的步
調。
比特呂弗的[四百擊]中那種街頭叙事的攝影技巧更為激進。
“跳接”無意令叙事完整起來,而是奇妙地契合了我們内心的回憶方式——碎屑的、拼貼的、斷斷續續的。
梅爾維爾後來坦承,這效果好極了。
02攝影
與戈達爾合作的攝影師拉烏爾·庫塔爾(RaoulCoutard)為這部電影攝影上的創新立下汗馬功勞。
他因陋就簡,以諸多看上去很“山寨”的電影拍攝法創造了為後來者極力模仿的效果。
這也是使[精疲力盡]成為影像潮流引領者的重要原因。
影片攝影師庫塔爾曾随法軍去往印度,在戰場上做攝影師。
嚴酷的攝影環境讓他習慣于迅速的新聞式攝影,并對現場的粗碩感有一種自然地親近。
與特呂弗[四百擊]相似的,[精疲力盡]也拍了許多看上去很即興的巴黎街景做情緒的裝點。
庫塔爾為[精疲力盡]創造的影像效果,極富創造力地繼承了他由戰場磨練而來的習慣。
他避免使用精美布置的燈光,基本使用自然光,夜景戲亦不例外。
為了利用夜景的自然光,他特别使用了靜态攝影才使用的高感光度型号膠片。
他想辦法使畫面有明顯的粗顆粒,增強現實感。
在輕型攝影機發明之前,他就已經從腳架上卸下攝影機進行手持拍攝。
為了拍出電影中一處貝爾蒙多身後的香榭麗舍大街街燈全部點亮的場景,
庫塔爾計算好時間,于傍晚提前擺好攝影機,路燈點亮前不久就開機,成功捕獲這個頗震撼的場景。
旅館裡早晨的場景,庫塔爾使用了大量逆光鏡頭,産生曝光過度的影調,而這在以往的電影中是“不合格”的,在以後的電影中,則成為一種特色效果。
影片預算大約40萬法郎,隻有當時一部電影正常預算的三分之一。
戈達爾付不起攝影軌道推車的錢,要拍移動鏡頭的時候,庫塔爾就坐到輪椅裡,讓戈達爾推着輪椅進行拍攝。
這主意是從梅爾維爾那兒學來的,在拍攝[發熱]和[沉靜如海]時,梅爾維爾也因為預算短缺拿輪椅當推車。
[精疲力盡]作為戈達爾第一部劇情長片便有極具分量的底色。
這底色的成分,大緻逃不脫以下二點。
這二點實際上解釋了戈達爾關于自己的一個疑問:
“我希望我可以拍攝一部正常的電影,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會。”
盡管沒有像特呂弗在[四百擊]開頭打上獻給巴贊的字幕,然而戈達爾這部長篇處女作從安德烈·巴贊那兒繼承的精神是無法被忽視的。
巴贊以自己體系完備的影評确立了電影的現實主義特質。
[精疲力盡]中情節行進的非戲劇化,攝影上的絲毫不事雕琢,都是對這種現實主義理念的折射。
01好萊塢
戈達爾曾經說過:“拍電影你所需要的僅僅是女人和槍。”
盡管無處考證,但戈達爾始終堅稱這是美國導演格裡菲斯的話。
新浪潮的一代,都受到好萊塢電影的巨大影響。
他們排斥精緻的傳統戲劇式電影,卻對好萊塢默片所達到的電影技巧,對大衛·格裡菲斯、希區柯克和奧森·威爾斯這樣的電影技術革命者有着最頂禮膜拜的态度。
[精疲力盡]的故事主線,是極明顯的好萊塢警匪片套路,有兇殺、追捕、奔逃、女人等等完備的警匪元素。
戈達爾的高明,是當他将自己對愛情與死亡的想法灌注到這個警匪片框架中時,
這影片的類型模式便立即被刷新,警匪元素成了愛與死亡的點綴。
02新浪潮的一代
巴贊的現實主義、好萊塢警匪元素,這二者在[精疲力盡]中盡管痕迹明顯,但影片所承接的新銳精神,最直接的來源于法國新浪潮的一代。
[精疲力盡]的劇本是開拍前戈達爾讓特呂弗寫給他的;
他的導演助理皮埃爾·利特森是當時法國電影界年輕的改革者;
夏布洛爾則被他請來做影片的制片策劃與技術顧問。
而此前在《電影手冊》的影評人生涯,與《手冊》中一批新銳影人的友誼,無疑是他成長為新浪潮電影反骨之一的最重要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