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怎麼

2. 扮演作家

3. 學習無能

1. 不知怎麼

生活裡用總有那樣的時刻,不知怎麼兩個人的關系開始疏遠,不知怎麼沒有關聯的人産生羁絆,不知怎麼被一句沒有意指的話激怒,不知怎麼在一個平凡的時刻萌生愛意。在被情緒的洪流裹挾的時候,我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那一個仿若無意的眼神,不經意的觸碰,在沉默中流動的氛圍,在暗處悄悄變化的東西。當經曆的時候,經曆已經耗費我們全部的心神,它是直接打在身體上的東西,必須用全部的心神去感受。究竟是什麼東西作用于我,以什麼樣的方式和程度,在什麼時候,我如何被影響,我之中有什麼東西發生了永久的變化,隻有在經曆的激蕩平息後,才清晰地浮現出來,被整理為言語。

Petzöld是擅長刻畫氛圍的導演(差點說是作家,是的,在某種意義上)。他的電影往往沒有可說道的劇情,沒有跌宕起伏或起承轉合,故事用一兩句話就能概括完畢。可以說,在他的電影中,要麼發生了一件很簡單的事,要麼什麼也沒有發生。

Petzöld的男性角色沒有鮮明的個人特征,經常缺乏魅力,甚至讨人厭。他很少采用好萊塢式的大帥哥,那種個人光環很強,一出場就能吸引所有注意力的美男在他的電影裡是看不見的。Transit的男主角總是縮着肩膀,說話含含糊糊,頭發油膩膩地偏分,是個既不敢承認欺騙也不敢承認愛的畏畏縮縮的形象。Undine的男主角也是個背叛女主的小人,且非常臉譜化,他的正面的個人鏡頭很少,是個看完電影會馬上忘記的人物。Phoenix的男主更是個唯利是圖的小人,也是個卑劣的背叛者,仿佛是人類陰暗面的集合體。Roter Himmel裡的男主角更堪稱加強版,發胖的身材,毫無魅力的臉蛋,仿佛一直不滿地撇着嘴巴,說着尖酸刻薄的話語,自我中心且傲慢無禮,可以說是難得一見的另類男主角。不得不說,這樣角色設定也壞,長得也難看的情況很少。(不是外貌攻擊,隻是論角色。)Petzöld的男性角色就是這樣在品格和外表上都沒啥可稱道的。觀衆再怎麼想共情也共情不起來,左看右看都挑不出可愛的地方。他們也沒有當魅力反派的機會,因為他們沒那麼好,但也沒那麼壞,就是剛好讨人厭。

相比于對男性角色的失望和戲谑,導演的女性角色以非常不同的方式出現。她們經常是精靈,是某種非世俗的化身。在Undine裡葆拉蓓爾是水精靈,在Roter Himmel裡是地精靈。在Transit裡,她穿着一雙弗拉明戈舞鞋,揮舞着紅色的裙擺,輕盈地穿梭于大街小巷,留下一個個模糊的身影,就像城市裡的幽靈一樣。這些女性角色是以理想化的方式刻畫的。她們甚至脫離了女人,成為某種像大自然的東西,是自然理念的具像化。她們拒絕被對象化,拒絕被評價,善與惡在她們身上不起作用(比如溫蒂妮殺死前男友,不是為了複仇,而是因為她是溫蒂妮),她們是遊離的,好像一直與電影的叙事隔着一段距離,即便她們是女主角。她們以和自然同樣的方式存在着,不能成為欲望的對象,不能降格為他者。作為Petzöld的禦用女主角,葆拉蓓爾和尼娜霍斯的臉非常相像,二人都十分瘦削,嘴角向下撇着,透露着拒絕和疏離。即便她們穿着象征熱烈的紅衣,也感覺不出一點肉感。Petzöld像是故意把她們拍得去性别化,由此讓她們即便和片中的男性角色有浪漫關系,也無法成為性化的對象。這不是演員本身缺乏魅力所緻,想想在“無主之作”裡葆拉蓓爾是怎樣性感迷人的形象吧。

這些俗世的男人和超脫的女人被放在某個場景中,被某種暗流或說氛圍推動着前行。片中不論是男人或女人都沒有推動劇情的能力,非要區分的話,更無力的往往是男人,女人至少會選擇,但男人隻是承受。好萊塢的英雄主義是不存在的,這些男男女女不斷受挫和失敗,因為自己的無能或者命運的偶然。帶着勇氣和決心解決問題,成為一個嶄新的我,迎來圓滿的大結局,這種暢快人心的故事是看不到的。觀衆對着缺乏魅力的角色,含混的劇情,意指不明的種種象征,瑣碎的對話,看完電影隻覺得沉悶。

這主要是因為故事不是說出來的。從言語中,我們找不到有用的信息。電影不僅沒有充滿趣味的故事線,也沒有打動人心的台詞。“有些鳥兒是不能被關在牢籠中的,它們的每一根羽毛都閃爍着自由的光輝”,這種讓人心靈震顫的台詞無法想象出現在Petzöld的電影裡。台詞是用日常語言堆砌起來的,是瑣碎且無意義的。“你不去遊泳嗎?”“超市幾點關門?”“這個炖菜很好吃”,這種話說也行,不說也行,換成别的話去說也行。包括那首看起來很重要的席勒,在我看來,換成别的浪漫主義詩歌,換成雪萊或拜倫,也沒什麼要緊。重要的不是詩句,而是談話的氛圍,是語調,每個人的眼神和表情,是葆拉蓓爾背了一遍,又背一遍時,重複和差距之間生成的微妙的東西。

角色說的都是廢話,無用的話,沒意義的話。隻是發出聲音,交換符号,但裡面不包含任何内容。該說的話從來不說,不必說的卻喋喋不休。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中,在暗潮湧動的氛圍中,每個人都察覺到什麼,但他們都不确定,他們也不說出來。不可說,不能說,不該說。它是某種隻能生存于沉默的東西,它在人心的敏感、焦灼和隐忍中,在社交面具後千瘡百孔的心靈中尋找養料。一旦說出口,它就破滅了。也不是沒有那樣的時候,忍耐到達了一定的限度,想把所有東西都大聲喊出來。每當站在臨界點,話語就像一把劍,戳弄沉默的表面,但沉默是不會被外物戳穿的。将說未說的躁動片刻,又躲回沉默,觀衆覺得心裡發悶是自然的。

重要的是沒有說出來的東西。用名詞動詞形容詞組合起來的句子是脆弱的,它輕易地就會被瓦解。為了保護它,我們代之以“不知怎麼”,用來指稱說不出口的東西。過程的,而非時刻的。運動的,而非靜止的。而當有一天,我們用清晰明确的句子講述出來,附上自己相信準确的詞彙和語法,以及聲調,它就被解構了。它需要被小心翼翼地保護,讓它保留為混沌的一團不定形的東西。

看Petzöld的電影,總會為那些沒有說出口的東西而煩惱不已。但這是它能被呈現的唯一方式。大概像讀普魯斯特一樣,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不知怎麼就?

2. 扮演作家

“Ich muss arbeiten.(我必須工作)”大概是在片中重複最多次的台詞。Petzöld喜歡重複,他在采訪中說過,他覺得任何東西都該至少被重複兩遍,才算真正呈現了,一次是不算數的,因為在一次中觀衆找不到差别,在兩次中,差别才會出現。但一個角色如此執拗地把一句台詞說上這麼多遍,每說一次,觀衆對角色的厭惡之情就加深一分,到最後簡直想破口大罵的情況倒不常見。導演努力地讓Leon這個角色讨人厭,偏偏又把他設為主角,從他的視角講述。據我此刻不完整的回憶,我好像從來沒在電影裡見過這麼讨厭的男主角,而且他到最後也沒有“洗白”。他在結尾處對女主角的告白也并不動人,這一點沒法為他的所作所為提供好理由,他的讨人厭是出自某種天性的東西,不是情境所緻。

Leon是個傲慢、充滿偏見和自私的角色。他貶低Nadja是一個賣冰淇淋的售貨員對文學一竅不通,居然敢口出狂言評判他的作品是垃圾。後來知道她攻讀文學時Leon又指控她之前是故意羞辱自己,要讨個說法。看到編輯和Nadja相談甚歡,他又覺得自己被Nadja比下去了,而怒火中燒。他對Nadja要他撿起地上的炖菜時,毫不掩飾地露出嫌棄的表情。他還在餐桌上公開諷刺Devid隻是個救生員,問他怎麼才能當上救生員,就差把“那誰都能幹的破玩意還需要資格證?你隻是天天坐在看台上什麼也不幹。”說出來。他還嘲笑酒店服務員的口音,不料被對方聽到,對方一副要哭了的表情,他也隻是尴尬,而沒有道歉。他用“必須工作”回答任何提議,好像其他人在他眼裡都是不務正業,隻會吃喝玩樂的堕落分子,而他是有正事要幹的,他是個作家呢。諸如此類的數不勝數,表現出Leon是個必須靠不停貶低他人,才能确認自身價值的自尊感非常低的人。所以他才會在知道Nadja讀文學時,覺得受到了無與倫比的羞辱。而其他的人并不怎麼在意這件事。他們覺得一個讀文學的博士生同時也是賣冰淇淋的售貨員,這沒什麼。但Leon不是,他通過确定Nadja是個沒有文學品味,腦袋空空的女售貨員,而确認了她比自己低下,自然接受不了這個地位在之後逆轉。如果不是自尊心那麼強而自尊感那麼低的人,不會覺得Nadja和編輯相談甚歡,就和被編輯否定的自己相比,更高上了,因為那樣的人一開始就不會把賣冰淇淋想作低賤的營生。

Leon必須通過排斥和否定别人來确認自己,否則他自己就會堕落為沒有價值的人。所以作家的身份對他而言是必須保護住的身份,也是唯一讓他有價值感的身份。他不會從關系中獲知自己是個值得被愛的人。他對女主是一邊在智力上瞧不上,一邊又在肉體上被她吸引。因為如果他不貶低女主,他就不能承認自己被吸引了。而他又覺得被比自己低下的人吸引,是個不合身份的行為,所以他在沒人的時候偷偷進她的房間,從窗簾後偷看她晾衣服,像個偷偷摸摸的賊一樣。他覺得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是作家的身份,所以他把作品拿給喜歡的女孩看,是希望她會崇拜地眨巴眼睛說:你真厲害,居然能寫出這種東西,我沒你這麼有才華,有的地方甚至都看不懂。結果未能如願,給他澆了一盆冷水,他就通過更強烈地貶斥Nadja來說服自己,她是錯的,她什麼也不懂。

Leon對作家身份的精心維護近似于一個演員在演戲。他所認為的寫作和有魅力的作家大概是那樣一種形象,把自己關在與世隔絕的小黑屋裡,不參加社交,對花花世界的浮華表象不屑一顧,用尖酸刻薄表現自己有所高見,一個人在那兒沉思默想,對自己的工作有極強的使命感,所以必須從早到晚除了吃飯睡覺都在寫個不停。(他是在演離群索居的普魯斯特嗎?反正不是熱愛社交活動的毛姆。)他去海邊還把稿子帶過去,不遊泳也不搭理人,坐在那裡,眯着眼睛作出一副沉思的樣子,就差把一根煙放在他手上,他就可以想象自己是海明威或菲茨傑拉德了。他甚至在睡覺的時候,都把稿子抱在懷裡。在庭院裡,他把工具在桌子上擺放整齊,上一秒還在偷窺,聽到人聲,立刻擺出盯着電腦屏幕苦惱的樣子。隻要有另一雙眼睛在場,他就必須扮演作家。否則他怕沒人相信他是作家。他是個沒什麼信念感的演員,恐懼隻要脫下戲服别人就不相信他是那個角色。這同樣說明,他自己也是不信的。

Leon的演作家讓人覺得滑稽可笑也有點可憐。一個人居然對自己這麼沒有自信,以緻必須靠不停演戲來獲得認可,并欺騙自己。這些行為隻讓他變得更惹人嫌,因為其他人根本不像他那樣關心他是否是個作家。他想讓自己成為幾人之中最“高上”的,卻讓自己變成了最“低下”的。一個人是不是作家,不是看他演得多像,而是看他寫了什麼。Leon在度假村的時間裡什麼也沒寫,所以他隻是扮演作家的非作家。

Leon這個角色之所以這麼可厭,是因為每個人都能在他身上找到自己讨厭的屬于自己的部分。他是個讨人厭的集合體,現實中的人或許不像他那麼過分,也可能有過而無不及。我們是否也曾為了脆弱的自尊心而口不擇言,是否也曾迷信文學比冰淇淋高尚,是否也曾站在道德高地指責無法理解的人或物,是否也曾因幾分學問而沾沾自喜與衆不同,是否也曾因為不能接受而扮演不是自己的角色,是否也曾在傲慢地口出惡言後追悔莫及,是否也曾通過“他/她配不上我”來掩蓋“怕他/她看不上我”?王爾德說:“年輕人的傲慢是佩戴在胸口最嬌豔的花”,是可愛的,但任何形式的傲慢都會傷人,而通過貶低他人來獲得的片刻的幻覺也安慰不了空虛的自我,恐懼墜落通過貶低别人是沒有盡頭的,等到身邊沒人再提供走上自滿的台階時,我将墜落至最深處。隻要看見除了上下,還有左右,每個人都平等地站在平面上,就不會因為我沒有站得比别人高而痛苦。傲慢和自卑就消失了。在是作家的時候不看不起售貨員,在是售貨員的時候不自覺低人一等,世界就平靜許多,人們也變得可愛。葆拉蓓爾果然又是不沾染人間喧嚣的精靈。

3. 學習無能

導演在采訪中說,這是他在疫情期間構思的電影。當時是疫情的早期,沒有疫苗也沒有治療方法,新聞上天天播報感染人數和死亡人數,彌漫着一種末日的氛圍。當時,他因為感染病毒而隔離在家,那時他決心,如果這一切都能過去,如果他還能再拍電影,他要拍一部完完全全屬于年輕人的電影。就此,與以往都不同的Roter Himmel誕生了。它沒有内化國家和曆史的叙事,四個年輕人被孤立在海邊小鎮,仿佛與世隔絕,和曆史民族都沒有關系。片中的年輕人不再是德國和德意志民族的代言,而是成為任何一個國家說着任何一種語言的年輕人。

影片中可以看到導演對年輕人懷有的來自長輩的愛憐和惋惜。片中的四個年輕人,聚集在度假别墅裡,整天無所事事地晃來晃去,不是在遊泳打球,就是在吃飯喝酒。他們看起來都遊手好閑,不勞而食。是作家的,整天隻顧着扮演作家,卻什麼也寫不出來。是博士的,在海邊賣冰淇淋,拿酒店的剩菜,關心炖肉好不好吃。是攝影家的,忙着修屋頂,忙着談戀愛,創作全靠心血來潮。是救生員的,講奇怪的笑話,給觀衆留下最深的印象是半夜從門口溜出去。從認為隻有朝九晚五,在寫字樓裡擁有自己的小隔間,才算是對社會有貢獻有價值的工作的傳統觀念來看,這四個無疑都是“不務正業”的混子。但稍微觀察,就能發現這并非是他們自願的。Leon無疑非常努力地想寫出好東西,隻是他擠破腦袋也沒有。Nadja也不是想放置學業,而是因為沒申請到獎學金,沒有辦法。

從影片的一開始,年輕人們就在反複地經曆失敗。走到半路車子抛錨,沒有通知的新房客,要吃飯沒東西可吃,要打車回家遇上交通管制,屋頂修來修去,騎自行車摔倒,不論屋裡屋外都睡不着,在海邊裝帥又鬧出笑話,猜想的東西全是想錯了,沒發現編輯患了絕症,面對山火徹底無力,在病房沒法幫忙隻能看着,等等。好像這些人(主要是Leon)幹什麼都不行,但這不是因為他們不願意,而是因為非自願的無能為力。

他們對于外來的災難是手無縛雞之力的,面對死亡除了接受也别無他法。不僅如此,他們對于自己也沒有好辦法。不論是一團糟的事業,還是理不清的人際關系,還有那些在内心裡發生的沖突和矛盾,嫉妒和愛慕,怨恨和憤怒,都沒有辦法。幻想的自我和現實之間有着鴻溝,無法确認的身份搖搖欲墜,對喜歡的人沒法開口,對發生的事沒有準備,沒有一雙能觀透他人心的銳利的眼睛,也沒有能破除荊棘的有力的雙手,重複地确認自己的無能,什麼也做不了,除了承受,除了煎熬。就這樣在不斷重複失敗中學習到了無能。

這些年輕人被剝奪了他們本來有權利享受的東西。這大概就是導演主要的态度。他們本來應當更生機勃勃,更意氣風發,本來該充滿好奇心什麼都要去試一試,面對失敗不失去重新挑戰的勇氣,而不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和挫折中反複确證自己的無力和渺小,到最後直接癱軟下來。對此Petzöld是抱着深深的同情的,他在采訪中說,本來應該由上一輩人提供那樣一片自由的天地,但卻束縛了年輕人太多東西,也從他們那裡奪走了太多東西。聯想最近年輕人的現狀,在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國家的年輕人之間居然出現非偶然的同調,不禁讓人思考,到底是發生了什麼。而對于在八十年代度過青春時光的導演來說,這種對比肯定就更加強烈。那是什麼都敢的年代,是什麼都有的年代,是充滿熱情和變化的年代,與今日平靜的逆來順受相比,确有大不同。

沒有答案,但可能性永遠開放。在Leon從隐蔽自己的窗簾後走出來,站到前方時,觀衆或許可以期待,或許會有什麼沒裝進畫面的事情發生,而這未知的或許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