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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兩年,再一次在大銀幕上聽到武漢話,作為一個湖北人,我心中是充滿期待的。在《人生大事》中,朱一龍完全抛棄了形象,寸頭,花襯衫,出口成髒,痞裡痞氣,把小混混莫三妹演的活靈活現,讓我随着他的足迹,一邊哭,一邊笑,完全沉浸到故事裡。


電影獨辟蹊徑,将鏡頭對準殡葬這個特殊的行業,把生離死别呈現在觀衆眼前,不躲避,不渲染,用現實主義的客觀态度呈現出了一個動人的故事。


電影裡的生死觀,我認為主要可以分三個階段。


第一是回避階段。影片一開始,就是莫三妹出場,作為一個有過前科和污點的小混混,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邊緣人。這麼一個邊緣人,要回歸社會,他對祖傳的殡葬事業是不認同的。可以想象,從小在上天堂店裡長大的莫三妹,玩具是紙紮和喪葬用品的莫三妹,孩童時代沒有少受過同齡人的嘲笑。做這一行,他是迫不得已,是為了和父親周旋,好拿到“上天堂”的房産證,和女朋友雙宿雙飛去開啟新事業。


比較有意思的是,“上天堂”是賣喪葬用品的,卻開在婚慶店旁,一邊是白事,一邊是紅事,還是蠻诙諧的。婚紗店的老闆娘對上天堂積怨已久,認為不吉利,影響了她開門做生意。她看到小文站在店鋪前,立馬讓兒子小胖大聲背詩,以此來顯示自己的優越感。這是周圍人的态度,也符合了大衆的态度——對死亡議題的回避。相比霓虹人在欣賞櫻花飄落的死亡之美時,從轉瞬即逝中感歎人生和宇宙,我們贊歎的是生的努力,肯定的是福貴那樣能戰勝一切噩運的頑強生命力。死是日常生活的禁忌。


可惜回避解決不了問題。莫三妹對未來的規劃一一失敗。莫三妹心心念念的女朋友琵琶别抱,選擇了有錢的老六,還懷上了老六的孩子。他想領養小文,因為不符合領養條件,他塗上香水,期期艾艾去找白雪,沒想到白雪和建仁早已經在一起。從這裡能夠看出,莫三妹不是個聰明人,他缺乏敏銳的觀察力,他對世界的認知是後知後覺的,是被動的。在電影中,莫三妹有過兩場面對面的肢體沖突,不管是面對老六,還是胖胖的建仁,三妹都是被壓制的那一個。他不僅遲鈍,還孱弱,他的粗話不過是虛張聲勢的色厲内荏。


事業上的莫三妹也頻頻受挫。他想要掙錢,利用小文獲取喪女客戶夫婦的好感,搶下這單生意,可是對死亡毫無概念的小文大鬧火葬場,莫三妹不僅被罰款,前姐夫還告狀到父親這裡。小文幫他拉生意,找來外婆生前的舞伴,老大爺願意出三十萬給自己般葬禮,重金之下莫三妹不顧習俗接了這單活兒,結果老人的家屬大鬧葬禮,莫三妹一行人被打得落荒而逃。

将就的生活并不能通向幸福,回避解決不了問題,隻會把問題弄得更加複雜。

第二階段是接受階段。小文和莫三妹之間是一段相互成就的感情。遇見小文之前,莫三妹遲鈍,莽撞,有着受寵幺兒獨有的天真孱弱。當他遇上了小文,這是個比他更可憐的邊緣人。小文是個一無所有的孤兒,從沒見過自己的父母,唯一愛她的外婆死了,舅母要趕她走舅舅連攔都不敢攔。小文激起了他的同情心,他開始正視這個小孩,盡力去滿足她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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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對外婆的感情是一把鑰匙,打開了那個禁忌的世界。死亡并不可怕,在那個世界裡有我們愛的人,有我們的思念,它不是和這個世界割裂的,而是和這個世界緊緊聯系在一起的。生的反面是死,而某種程度上來說,死也孕育了生。莫三妹告訴小文,外婆不是變成煙煙了,沒有消失,而是升到天上變成星星了。小文半夜從床上爬起來,坐在院子裡望天,把星星當成了外婆,跟星星說話。醒來的莫三妹看到這一幕後,選擇了默默離去。


前女友的到來,是電影前半段一個有力的反轉,暗合了因果循環。前女友和老六幸福地舉行了婚禮,可惜好景不長,老六出車禍死亡,錢财被賠光。這個女人所追求的一切全都化作了泡影。但她還是有骨氣的,她選擇承擔自己的命運,她來找莫三妹,不是想破鏡重圓,而是央求莫三妹給老六拼骨化妝,讓他體面地下葬。


如果是那個不成熟的莫三妹,是那個天真被寵壞的莫三妹,他可能會揚眉吐氣地嘲笑前女友一頓,笑她眼瞎選錯了人。但現在的莫三妹已經成長了,他在那段失敗的戀情中也看到了自己的不足,而不是把所有錯都推到前女友的身上。看着捧着大肚子哭泣的前女友,他心裡沒有大仇得報的痛快,隻有悲涼。原來死亡離普通人這麼近,原來死亡來得這麼快,那個春風得意的老六還沒見到孩子出生,就化作了棺材裡的一堆爛肉。莫三妹感到了物傷其類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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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三妹帶着父親趕到殡儀館,在父親指導下給老六拼骨,見到老六的慘狀他忍不住嘔吐,好幾個小時的高強度工作累得頭昏腦漲,可是當家屬看到妝扮一新的老六穿着西裝躺在花叢中,悲恸地對着遺體發洩不舍和思念時,這一切都值了。莫三妹第一次體會到了這個職業的成就感,也找到了久違的尊嚴。


當莫三妹開始尊重死者,同情每一個死者家屬時,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接受了死亡是生活的一部分。


第三階段是認同階段。父親喝酒住院,莫三妹趕到醫院去看望,見面就吵架的父子倆,因為莫三妹開始接受入殓師這份職業,父親難得對他沒有發脾氣,兩人心平氣和地聊天。


在莫三妹心裡,二哥是一根刺。每年祭拜的時候,他都會被逼着給二哥磕頭,他不服,父親對他的責罵,都化作了對二哥的嫉妒。不然,他也不會在吵架時說出自己去地底下換回二哥的混賬話。湖北有句諺語,叫作“爺奶重長孫,父母疼幺兒”,莫三妹不僅是幺兒,還是家庭裡僅有的一個男孩,父親連祖傳的店鋪都給了他,不可能不愛他,隻是愛之深責之切。


父親之所以讓莫三妹給二哥磕頭,是因為二哥把入殓師的職業做到了極緻——他為了在長江裡撈起死人的屍體,獻出了自己鮮活的生命。可惜年輕時的莫三妹不懂,被嫉妒蒙住了眼睛。


直到父親去世,自己從入殓師變成了家屬,莫三妹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入殓師的分量之重。作為人生旅程終點站的執行人,入殓師和助産士一樣重要,沒有高下貴賤之分。死者的尊嚴在入殓師手裡得到維護,生者的執念在入殓師手裡被安撫,當父親的骨灰璀璨地綻放在長江上的星空時,他不再是那個滿腹怨念的小混混,而是一個造夢的藝術家。

原來對死亡真正的尊重,不是形式上的重視,不是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不是車水馬龍的紙紮,這些東西不過是活人的面子。原來對亡者真正的思念,不是兒孫的哭泣,不是沉浸在悲恸中無法自拔,而是帶着亡者的祝福繼續生活下去。


對職業的認可終于讓他有了自信。因為害怕自己給不了小文更好的生活,害怕小文和他一樣在殡葬店長大,害怕自己當不了好父親。小文生母找來後,他懦弱地把小文還回去。當小文離家出走,喊着爸爸跑向他的時候,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自作主張,自我感動是多麼的可笑。他緊緊抱住小文,承諾再也不和她分開。這一刻的莫三妹,終于成長為一個男人。真正理解了入殓師這份職業後,他笑着邀請小文的母親入夥,五個人在夜晚的台階下看星星吃水果的畫面很美好,很溫馨。


死亡隻是死亡,它不需要回避,也不用刻意美化,它就存在于我們生活的每個角落,和我們息息相關。我們尊重它,就是尊重生命,尊重自己。我想,這就是《人生大事》的内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