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好運，裡奧·格蘭德》（ Good Luck to You, Leo Grande ）大概就是一部你隻能在地下見到的好片，一部2022的新作，導演: 蘇菲·海德。英國出品。由變成了一個小老太太的艾瑪·湯普森主演。我視野中她的另一部佳作是與安東尼·霍普金斯合演的《告别有情天》（也譯作“長日将盡”，根據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小說改編），那部片1993年出品，那個片裡的艾瑪·湯普森内斂、迷人，有着風韻猶存的女性魅力。《祝你好運，裡奧·格蘭德》裡，她是一個典型的“大媽”。一位年近花甲的寡婦，在酒店裡買春，買的是一個20歲出頭的帥小夥的性服務。
...這個片看似躆頭很足。其實是一部相當節制與嚴肅的作品。
如果你帶着某種“腐敗”的心态想看到點兒不一樣的東西。多半會失望。
看了一些評論，有的說，片中男主這樣的“鴨”哪裡有呀，我也想要。
我覺得，這個“鴨”确實代表了人跟人之間相遇的一種美好的、理想的狀态。
還有的說，這就是一部意淫式作品，一是意淫着女人的性欲，再就是，世間根本不存在男主這樣理想的性伴侶。
說這種話的，大概沒什麼人生閱曆。用有限的眼光去管中窺豹。
怎麼會沒有這麼理想的男性伴侶呢？是一定會有的——我非常有信心。但我知道，這樣的伴侶，确實不易尋見。
年輕，帥氣，身材好，這些外在條件相對來講不太難遇見，這個“鴨”給人的感覺活脫脫就是一個聖人，一個耶稣，一個完美的容器，可以容納對方最古怪的毛病，他會用他的細膩、敏銳、平靜、寬容，去逐漸化解對方内心的緊張或某種不平，使對方逐漸放松下來，逐漸敞開自我，一步步抵達生命應有的探索與喜悅。
這其實根本不是一個關于性的電影。而是關于心理治療，關于人生的。
當然，那些美好的性愛，都不會讓人有陷入色情的感覺。一定有另一種更高層面的探索感覺，與相應的喜悅和平靜。使得人沉浸其中的，不是“我在做下流事”的感覺，而是一種神聖的親密感，一種生命此刻和合圓滿的感覺。自己化身為一種可融物質，與另一個生命在進行某種融合，而在那種融合與相遇的過程之中，仿佛窺見天堂之門。
...當然，我說這不是一個關于性的電影，也是因為電影中事實上幾乎省略掉了真正的性愛環節，從餘下的前情後果來看，尋求性高潮的女主角，事實上也并沒有經曆我上面所描述的和合圓滿感。但她也是發生了巨大變化的。從一個完全不接納自己的人，到可以對着鏡子認真打量自己，接納自己、甚至對于自己買春這件事感到泰然的人。而這，是年輕的“鴨”所帶來的。他是一個渡人者——不管他事實上有沒有帶給女主角真正的性高潮，其實已不重要。電影很巧妙地回避了這一點，我認為正是創作者的高明 之處。是我也會這麼處理的。若是将女主終于得到了人生中頭一回性高潮體驗，作為本片高潮，主旨就俗了去了，最多就是一小清新文藝片。本片中女主，顯然與男主告别的那一刻，依然沒有明确地顯示她獲得性高潮了，但生命視野和态度的改變卻是顯而易見的。
事實上，任何這樣的相遇都是難能可貴的——奔着彌補某種性缺憾而去，為了要追逐傳說中的性高潮而去， 事實上卻有了更高層面的意外收獲 ，人生的某種結打開了。
片中女主角，50多歲，丈夫死了多年，丈夫也是她此生唯一經曆過的男人，共同生活30餘年，育有一子一女，女主角是一名中學老師。事業上難說有值得自豪的地方，一子一女也不令自己開心——事實上她對子女内心是有苛責的，隻不過用好人的一套道德标準律己，使得苛責的表現含糊了許多，但那種對子女的失望是隐藏不了的，也許正因為如此，子女的成長也并不是開心的，長大之後，也就是平庸之輩，她這個母親也未必看到了子女生活的真實情況，因為總是互相隐藏，維持表面上的溝通與聯系。
片中的關鍵元素是女主角的婚姻與性。30多年，從未體驗到來自丈夫的溫情和浪漫。性隻是一個例行公事。而且是丈夫有欲望時才做的事。永遠都是單一的姿勢。永遠沒有實質性的浪漫交流。丈夫也是一個保守之人。甚至連出位一點的性體驗都不曾有過甚至是抗拒的——比如口交，或者狗狗式。
她也從來沒有認真争取過改變這一狀态。比如打破丈夫所維持的慣性，或者婚内出個軌。她甚至習慣了自己的被動角色。也習慣了自己從無性高潮這一現實。
在性上所體現的她的風格和哲學，也正是她人生的風格和哲學。
片中開場半小時——也就是年老女主和年輕的“鴨”第一次在賓館房間會面的情景，艾瑪·湯普森真是把一個活在套子中的老太太那種容易緊張、非常唠叨、顧慮重重、保守頑固的樣子演繹得活靈活現。那确實就是我們在生活中比較容易見到的“保守老頑固”的樣子。雖然是她下了許久的決心才終于鼓起勇氣買春——因為她想體驗從沒體驗過的性高潮究竟是怎麼回事。但當兩人見面，她依然左顧右盼，喋喋不休，甚至對于年輕帥氣男主為什麼要做“鴨”這件事也充滿道德評判癖，不無質疑之意。
在整個電影中，令人印象最深的就是艾瑪·湯普森所演繹的這個老太太的精神面貌。那是一個受縛和受難的女人的精神面貌。被生活所困。原本有翅膀，卻從未真正感受過飛翔的快樂。一生被困于保守的道德觀念裡面。被困在人情世故，平庸的家庭生活和并沒什麼高光的事業之中。
她所有的言行，所展示的都是她受縛的“成果”。——雖然“買春”之舉，終于體現了她想要掙脫束縛的願望。而這，也是因為她寡居多年，兒女不在身邊，一來寂寞，二來她也有行動的自由空間。試想如果不是獨自寡居，這點卑微的願望她大概也突破不了——因為無法面對她在道德立場上的自我批判和惶恐不安，使得她難以擁抱自己真實的欲望。
她所演繹的這一角色，是一個多麼令人辛酸的角色啊。而這種角色，難道不是我們生活中大部分人所扮演的角色嗎。
在生活中，我們碰到這種神神叨叨還喜歡站在道德立場上對他人指手畫腳的“大媽”，我們的本能反應是立馬遠離。而不會試圖去親近她。自然也難以真正領會到她的受縛的人生所體現的悲哀。
...很多人被年輕“鴨”的溫柔細膩所迷倒了。而我，是被導演和編劇的溫柔細膩所迷倒。是他們，将生活中的這種其實非常普遍卻又遭人忽視的情境，搬演到熒幕之上，讓許多觀衆能夠凝視這一情境，去感受去思考。感受人生之不易。感受一個美好的人與人的相遇之難以獲得，而一旦獲得，它對于生命将意味着什麼。
性愛真正的魅力不是生理滿足感，也不是征服感。而是“相遇”。每個人都帶着自己的個人曆史，帶着自己的光明與黑暗，每天在平庸的日常當中消磨意志，每個彼此熟悉的人之間，哪怕是至親，也往往有着慣常性的彼此忽略，或基于成見形成的對浪漫和激情的止息，這導緻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性愛固然也不是萬應靈丹，不是一勞永逸的神奇舉動，許多人看到它的虛無本質——什麼“燃燒過後是灰燼”呀，如此一來，好像性愛必須與愛情及婚姻相聯系才顯得有意義。但這樣忽略了性愛那瞬間燃放的光明本質。當然這是基于真正算得上是“相遇”的那種性愛。不是為了匆匆滿足生理欲望或實現征服欲的性愛。那樣把對方當工具缺乏真正深入的溝通和互相的凝視的性愛，其實也是一種病。“相遇”是什麼？在我看來，就是兩個生命碰到一起時，毫無成見地，彼此深情地凝視，互相認真地探索，達到一種互為照見的效應。“我通過你，發現了我自己”“發現了一個在庸常之中不曾感受過的自己”“我通過你，獲得了一種在庸常之中不曾擁有過的體驗，而這種體驗，就是傳說中那種極度甯靜與自由的體驗。因為這種體驗，生命擺脫苦悶壓抑焦慮恐懼，感覺到暢通和圓滿，哪怕這種感受隻是在那一刻才有，事後消逝，而我未必會有機會再次體驗 ，但有過這種感受，方知生命中何為珍貴”。
雖然這個電影中，就如我前面所說的，并沒真正展示這種程度的體驗，也沒展示性高潮。但那種人跟人相遇的感覺，電影中卻是展示了。哪怕它隻是基于一種客戶與客服之間的交易。某種程度上，客服人員是緻力于提供優質服務，而并不是說從内心渴望這份相遇。但作為客戶，女主角卻獲得了她生平也許頭一次如此美好的感覺。這種感覺正是來自于——在一段時間裡，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地關注她，不存在任何成見，尊重她的感受，并能細膩地照顧到她内心隐秘的願望，激發她将其敞開。因此，她的整個生命，在那一刻，被照見了。她因此獲得了某種暢通圓滿的感覺——盡管隻是在一定程度上。
那，真是美好的一刻。考慮到她此前漫漫人生當中的受縛狀态，那一刻，簡直值得讴歌了。
...電影臨近結尾處，女主角與年輕的“鴨”作最後的告别之後，依然留在房間中的她，終于在鏡子前面裸露自己的全身。
那是一個近乎“醜陋”的肉體。
看到那樣一個肉體的時候，我立馬想到，那個年輕的“鴨”的服務意識以及服務能力真是太強大了。你很難說這是一個會激發人浪漫情愫的肉體。但年輕的“鴨”确實表現得它好像就是一樣。某種程度上，這也許暴露出年輕的“鴨”的狡黠和本質上的不誠實。也許他的終極目的也不過是哄客人開心，拿到可持續的客戶資源以及相應報酬而已。在年邁女主暴露“醜陋”肉體之前的一個鏡頭是完事後走在街頭的年輕“鴨”臉上露出的一絲笑容。兩組鏡頭對比，含義其實複雜。可作兩面解讀。
你既可以理解為年輕“鴨”為女主身上驚人而美好的變化，臉上升起幸福的笑容，也可以理解為那是一種更複雜的情感。也許是情感、人格征服和商業實現的多重滿足帶來的得意。
當女主在鏡子前坦露肉體的那一刻，我依然感覺到的是一種些許悲涼的底色，關于人生。
正因人生底色悲涼，所以更需奔向那屈指可數的浪漫時刻，心動時刻，激情時刻，感受噴湧的時刻。因為那是我們生命裡的花。生命需要開花。我們需要感受那種綻放。因為它會逝去。雖然它會逝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