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年随着外部環境肉眼可見的巨變,群衆集體生出的“末代焦慮”正在逐漸加深,由此對于童年、舊時代、慢時代的回望成了文藝表達新主流。

“中式夢核”在這股風潮中成了很多人迷思舊夢的溫柔鄉,10世代之前的一切在現存有的記憶,以及留下它們的媒介中,充滿迷幻,隽永,柔軟的氣息,而那種複古中帶着“似乎未曾擁有”,“頃刻間不知所蹤”的詭異感的美學風格,也是僅屬于老中人的DNA。

《狗陣》無論是在表達,結構還是外觀上都像是一部管虎深度學習中式夢核之後的成果展示片,他用并不算新奇的角度切入末代、邊緣人群、被時代遺棄的角落,用更加冷靜、上帝的視角構建了一把沙盤遊戲,攝影機所對準的也正是時代中的一粒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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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大量跟随男主角的行進橫移的長鏡頭,将那個另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時代景觀,在不過分刻奇的前提下當做奇觀展示給觀衆。男主角時常看起來茫然、呆滞的狀态也正像是觀看中式夢核風格視頻的我們,那是一種瞬間被抽空了具體且劇烈的情緒的漫遊、神遊,我們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姿态。

動物園作為核心場景的存在以及風格設計都是能讓中式夢核愛好者高潮的,再加之這是一座對标赤霞鎮的,獸區園空的動物園,其中的氣質與氛圍有多夢核自不必多言。

一直在廣播和電視中作為暗線出現的奧運日食也是相當夢核的景觀設計,除了表面的末日表意,被吞噬感,窒息感,淹沒感,荒誕感在全鎮人如同動物遷徙般離開故土前往原上觀測日食的設計中皆有。
但相較于頗具特色的美學風格,本片的文本和劇作卻不盡人意,管虎作為知名的“動物符号導演”這次在編排符号上卻嚴重餘力不足,導緻夢核美學内部的支撐乏力,電影本身的力量感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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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本片符号堆砌的情況就十分嚴重,過去管虎隻是将部分隐喻點綴在影片的角落裡,但是本片基本就是一場符号博覽會,邊貧地區的小鎮裡,有一座廢棄的遊樂場和動物園,假釋出獄的男主角回鄉參與鎮聯防隊的捕狗行動,在此過程中與養蛇的屠戶冰釋前嫌,與飼養老虎的酒鬼父親和解,與來鎮上演出的馬戲團演員産生情愫...要素過多,過典,過淺都是顯著的問題。

私認為在對窮山惡水題材的書寫中出現《樹先生》之後,大部分這個賽道的作者就已經可以停筆了(限内地),《樹先生》對于管虎至今還視若珍寶的一衆标志性符号已經開始解構,《樹先生》将管虎費盡心思搭建的一切都打散在黑色幽默的無常中,管虎精心設置主角如何和這些浮于表面的元素産生聯系,發生互動,而樹先生則是降維打擊。

彭于晏在片中面對的所有困境,産生的所有沖突,在鄉土題材中不僅是1.0的,而且是過分柔軟美化之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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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他搖滾樂手,摩托青年的身份設計,意在描繪一個“末日來臨前”曾向往自由解放,活出自己别樣人生的灑脫者形象,後來彭于晏也是因為意外導緻偷取樂隊錢款的鎮民而入獄。

可想而知,對于曾經被困在小鎮的他來說,利用搖滾,飛車逃離這裡是多麼珍貴的希望。出獄後的他卻毅然決然又回到了赤峽,并投入了建制的懷抱,這其中的悲劇性和矛盾感都值得更細膩的描繪。但影片基本将它外化為兩層戲劇沖突簡寫,一是彭于晏和仇家屠戶的關系,二是和賈樟柯組建的聯防隊的關系。

前者用最俗套的意外搭救、冰釋前嫌的寫法化解,讓前期鋪墊的一切尖銳氛圍落得滿地頹唐。後者有兩筆算得有價值,一是齊叔葬禮上和小孩一桌的彭于晏隻得到了賈樟柯拍拍肩的“禮遇”,這一設計和《朱同》不謀而合,也有近似的表意,時代洪流的分流與你擦肩而過,你的心卻難以抑制地始終為它蕩漾。另一處是“燈光球場打鬥”,賈樟柯坐山觀虎鬥,等彭于晏叉住對方脖子後才緩慢的出場“高情商”調解。

這一場戲揭示了爹們在這個時代中身處的位置,運行權利的方式,在劇變産生時他們三緘其口,含糊其辭,隐晦地煽風點火,最後壓軸登場表彰在叢林法則裡的勝出者,永遠和“赢家”站在一起,永遠在路上永遠赢得熱淚盈眶,由此也春秋筆法地揭示了赤峽何以落得此般境地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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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些碎片都遠遠不足以支撐起一個中國版《野梨樹》式的主角與破落的家鄉之間複雜的情感張力,離家乏術,回天亦乏術,望不盡,放不下,總是在感懷,總是一無所有。

其實放在這樣一個“潤”和“走線”是為高頻詞的時代這樣的表達很有可能煥發新的生命力,不一定上升到“誰的月亮比較圓,空氣比較甜”的對立,聚焦于個體複雜的心緒會更精彩,更踩中觀衆的痛點,但管虎放棄了,人和家鄉與時代互動幾乎失效,結尾奧運倒數中拔管奄奄一息的父親便更顯套路、庸俗,為賦新詞強說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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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對赤峽鎮的描寫唯一一處稍有趣味的設計是齊叔葬禮上孝子們擡貢品的橋段,小鎮已經死了,為了我自我安慰的鎮民們cos成孝子的模樣舉辦了一場“風光大葬”,中式廢土上有我們自己的“泰坦尼克号甲闆樂隊”。

這場戲也和奄奄一息的細狗回家時,彭于晏被狗群截停,下車推車走過原上的場景相對位。前者拍生态的死亡,環境的沒落,後者拍個體的湮滅,生命的消逝。後者才應該是大家更關心的,但是眼前卻隻有一個同樣被社會抛棄的中年男人推着一輛破車當棺材,走過由一衆流浪狗組成的送行隊伍,陪伴細狗走過最後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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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實際上,無論群狗擺出怎樣的陣法,亦難映出人類社會的心酸無奈,噪點加地再多,也顯不出末代危亡的搖搖欲墜,凋敝背後的答案不在窮山惡水中,在對個體更細緻,更新銳的觀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