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無明》,單是這個名字都足以讓懂得的人心碎。我幾乎不得不循環聽着印能法師的《菩提本無樹》,才能冷靜下來寫這篇影評。

這是一個非常私人化的故事,大段的内容隐藏在肢體語言中,主人公的眼神、動作,以至于他的沉默,都在講述着那點滴不為人知的隐忍。

主人公阿東,一人在家承擔了好多角色,他父親的妻子、兒子、父親,他母親的丈夫、兒子、父母……

為什麼這麼說呢?阿東的母親在嫁給他父親的第一天就說嫁錯人,生下了兩個孩子,一個出了國就不回來,一個不受全家的待見。阿東的父親為了不受妻子厭惡,逃避與妻子見面,做跨境的工作,每個月寄多點錢回來。誰照顧妻子呢?大兒子出國不歸,那隻有小兒子照顧了。

這位父親,得不到妻子的認同,為了讓自己内心平衡,就隻能當作妻子可以理解和接受他的行為,把面對妻子的責任推給了最後留在家裡的——阿東。阿東的存在,讓父親心目中假裝有了一個可以理解他的妻子。

為此阿東同時承擔了父母雙方的情緒。

母親責怪他的出生,她将自己人生的不幸全都推給了别人,這份不滿誰承擔了?唯一在旁的阿東。母親在精神上退行成了一個嬰兒,不在乎自己的情緒給别人帶來什麼影響。阿東無條件地抱持,就像父母照顧嬰兒一樣,直到最後一刻前都不得不無條件接納雙親的任何行為。

有人說,無條件接納,本就是父母子女之間應有的樣子。我國傳統文化中,也一直以無條件服從作為孝道第一。無條件服從等于是上下級關系,服從的那一方必須随時放棄自己的需求,随時滿足被服從那一方的需求,也就是人格上的不平等。

但是中國也有一句古話:父慈子孝。

字面來看,是父母慈愛,子女孝順,一片祥和。

但細想一下時間順序,是不是應該先有父慈,後有子孝啊。

父母對孩子好,孩子對父母好,彼此心甘情願,這才是對雙方都有利的局面。

回來看阿東家裡,父親遠走,母親恨他,父母不慈,子女的孝也是被迫的。故而不平衡。

長期不平衡的情況下,一定會有一邊先失衡。

承擔了太多角色負擔的阿東,内心分裂出了兩份,一份是父母的角色,一份是自己的角色。

躁狂的那個是克制不住痛苦的自己,他明明不應該承擔那麼多不屬于他的負擔,這一切明明不是他的錯。但他隻能逼迫自己去做,逼迫自己耐着性子,忍耐母親的否定,父親的逃避。他内心早已崩潰一千一萬次,但不能在明面兒上發洩,隻能一次又一次壓抑下去。

抑郁的部分,是他壓抑住的自己,他其實不願意面對母親的否定,誰願意被自己的親生父母厭棄呢?為了不讓母親無人照料,他隻能留在母親身邊。唯一能夠忍受母親厭惡的方法,就是接納母親的觀點,讨厭他自己的存在。這份抑郁情緒,是為了躲避他不願意做的事情——讨厭自己。

他已經做得那麼好了,他耐心地接納母親的情緒,哄着母親,順着母親,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但是母親心裡唯一牽挂的,卻是遠在美國不回來,把爛攤子丢給别人收拾的大兒子,完全否定小兒子對她的付出和忍耐。

如果不空談無條件服從的孝道,單從阿東個人的感受上來講,這位母親的離世,其實是大快人心的。為什麼無論如何都得不到母親的認同呢?連自己的出生都不被期待,連自己的好意都被利用,自己已經盡力保護母親了,可是母親仍然恨自己對母親的愛,甯願把愛分給不關心父母的老大。

自己為什麼活着啊?母親為什麼活着啊?躁郁症,是内心崩潰了無數次的結果。

從精神病院出來,父親領他回到群租房,原本别人都不知道他的情況,隻是各自有各自的雞毛蒜皮。直到阿東在教堂被前女友當衆控訴後又寬恕,他又一次崩潰了。

私事被人當衆控訴,讓不明真相的人對當事人有各種各樣的誤解,這本就是讓人難過的事。前女友在教堂當衆控訴對他的恨,說他毀了她對人生的期待,把衆人的情感拉攏在自己這一邊,本就讓他百口莫辯了。結果還當衆說寬恕了他。借貸的事情另算對錯,單從情感層面來說,他為什麼要對别人期待的人生負責?他沒活成别人期待的樣子,這錯了嗎?沒錯的話,他為什麼要被寬恕?這份寬恕來得荒唐。他的前女友,這份高高在上的寬恕,潛台詞是說:我不願意和你計較了,我要開始新的生活,但你别忘了,你永遠欠我,因為你毀掉了我理想的家。

什麼鬼?婚姻本就是你情我願。哪有把自己期待的家寄托在别人身上的?

阿東一句話沒有反駁,他百口莫辯,也厭倦了辯解,反正這些人也不會相信他了。

他需要關心自己。他去超市找巧克力吃,吃了好多好多巧克力,膩到吃不下了,還逼着自己吃。

通過無數指摘的手機鏡頭,事情很快就上了新聞,新聞播報太直白了,直說他就是去年弑母的精神病。因為此事遭到其他租客向房東投訴:要麼他們搬走,要麼我們全部搬走。房東太太肯定不希望是大家搬走啊,那她多麻煩,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沒人願意再租她的房子。所以他們表面上客客氣氣,但話語間讓黃先生沒得選,自己主動說,我們搬走。

這些事以前,阿東已經在床上待了很多很多天了,這是抑郁症的典型症狀,三低。

但是隔壁上鋪的小朋友,那個想種花,卻被母親認為沒出息,然後想跟着阿東一起在頂樓種花澆水的小朋友,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對着隔音效果超差的牆那面,對着阿東的床,講小王子的故事。阿東在那一面哭了,是因為感受到了無條件的溫暖和關懷,他又感動又委屈,他不能面對父親哭,不能面對母親哭,不能面對前女友哭,不能面對朋友哭,他面對着牆,聽着小朋友關心的故事,感受着當一個孩子、當一個簡單的玩伴的自由,他悄悄地表達着自己的情緒。這一幕,我也淚目了。

這次抑郁的部分就這樣好了。其實就是真心的接納和關心,哪怕隻有一點點,就足夠支持人挺過去,在信念上闖過非常非常大的難關。相信很多人,都有過這樣的體驗。

後面阿東其實聽到了鄰居們的議論,但是有了小朋友的關心,他不在乎了。他現在是被愛着的人,被這個世界上最簡單最幹淨的小朋友愛着的人。小朋友悄悄跑上樓找他,他倆并肩坐着聊天。阿東内心裡已經坦然面對這個世界的不正常了,他不再把錯誤都追究于自身,所以他們的聊天,才是全片最正常的。

然後小朋友的母親追上來,剛好見到阿東回頭抱小朋友下來,母親第一反應是害怕,以為阿東這個動作是要傷害孩子。做母親的害怕孩子有意外,這可以被理解,不論緣由的害怕都可以被理解。隻是她愛孩子的方式,可能還是容易受到環境的影響。她自己沒有香港戶口,小孩沒有大陸戶口,隻能每隔一段時間去辦證,孩子父親也不知去哪裡了。在她的認識裡,像她這樣靠雙手掙錢,再努力也隻能住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裡,和别人擠一起。要讓孩子過得更好,讀書是唯一的出路。這樣的确有利于孩子改變命運,不過單純把做某事定義為“沒出息”,未免過于主觀了。

小朋友原本不完全認同母親的想法,他喜歡種花,但是母親不讓,他哪裡明白母親的苦心,母親又哪裡明白一個小孩子對開心事情的渴望,所以他隻好悄悄做喜歡的事。直到遇見阿東,小朋友的内心受到了影響。原來有時候不是自己的想法出了錯,是環境不适合這些想法。

阿東的經曆,影響了一個孩子呀。他從小不被母親認可,不被父親關心,長大了受到社會的苛責,被親生父親防範,他沒被誰認可過,唯獨被這個小朋友認可了想法,小朋友還說想把環境改變,也就是認可了,這一切不是阿東的錯。

小朋友也改變了阿東,給了他溫暖與認可。

有時候,我們想要的,不是别人的指責和埋怨,而隻是身邊人對于個人想法的關心和理解。即便環境難以改變,但隻要有哪怕一個人的支持,對這兩個人來說,環境都不一樣了,他們不再孤獨了。

所以故事的最後,阿東擁抱了父親,一切不是他的錯,這樣的生活也不是父親的錯。所以他們彼此接納了。

回過頭來說躁郁症的躁。阿東在朋友的婚禮上,見到朋友夫婦在台上真情流露,台下的人們卻隻關心自己作樂,阿東生氣了,覺得别人不尊重台上的人。這段其實特别真實,尤其在我們國家大圓桌的婚禮上,賓客的歡樂最大,主人家的事是聚會的由頭,一切安排都為讓賓客盡興。所以朋友夫婦的話沒人仔細聽,賓客都是各聊個的天,各喝各的酒,興頭上來了,就全桌站起來碰個杯,叮叮當當一片噪雜,才不管台上新婚夫妻之間的細膩相訴。阿東默默看着,不知道該怎麼融入,他朋友最珍貴的時刻沒幾個人在聽,他心裡是很不好受的,他想為朋友出頭。

中國人說“槍打出頭鳥”,尤其是别人都認為阿東是不請自來,是不受歡迎的。而且主人家都沒有說什麼,一個不請自來的客人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當然主人家面子上也不可能要求客人,所以各說各的,互不幹擾,基本上已經是大環境裡約定俗成的情況了。阿東這隻“出頭鳥”,以直白和強硬的方式,打破了這種微妙的平衡,讓主人和客人,面子上都過不去。朋友内心裡懂他,但是面子上不能違背了客人的意,隻能講一句“這是我的婚禮”。意思是,你的好意我領了,不過我的婚禮隻能這樣,你不用過問了。朋友既保護了他的言辭,也顧着了在座客人的情分。後面還給他介紹兼職,這個朋友其實還不錯。隻可惜,這位朋友在大環境和個人意願之間,優先選擇了大環境,那個接納不了阿東的大環境。

阿東心裡是有自己的堅守的,他相信隻要他真心實意地關心和順從母親,母親就會喜歡他接納他;他相信隻要他锲而不舍地努力工作,就能和未婚妻組成自己的家;他相信隻要他堅持對朋友仗義,朋友不會介意他身上發生過的任何變化;他相信他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可以被改變的,他相信這一切的不平衡中,他能成為那個填補失衡的存在。

但是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一個正直的、善良的、積極的、認真的普通人。

善良的人是容易被欺侮的,人們會覺得,你這麼善良,一定能包容我的不足。所以母親無限地欺侮他,父親就這樣理所當然地不回家,兄長也無所謂,反正有人給兜底。前女友把自己的願望寄托在阿東身上,希望他來幫助自己實現。朋友為了大環境的和諧,犧牲自己的想法,也覺得給阿東什麼他都會接受。鄰居覺得,你控制不住自己,還殺過人,不配和我們一起住。

但是經曆過徹骨的崩潰的阿東,不是他們眼中的樣子。

他隻希望堅守做人的底線,他隻希望做一個普通的人,做一個對得起良心的普通人。

所以他對于不合理的事物,不能妥協和認同。

醫生說他有病,父親說他有病,朋友說他有病,前女友說他有病。

可是有病的是誰啊?

若說病,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人睜着眼睛說瞎話,揣着明白裝糊塗;一種人把真實和面對當成自己活着的底線。前者的數量多了,後者便會懷疑是自己錯了。大家都願意做前者,因為做前者的成本很低,相互也不會戳穿;而做後者,卻要為自己的堅守付出血淋淋的代價。

很多影評在呼籲,大家要包容精神病人。這話讓人很心痛。

就好像在說,我們要保護野生動物。

“包容”,就是接納不足的意思。“保護”,是對弱小事物才用的。都是高高在上的詞。

隻有在較為親密的關系裡,作為相互的行為存在,才有溫暖和接納的意思。

單方面的“包容”和“保護”,其實是一種自以為是的蔑視。

隻有理解,才能在這個多元的環境裡,相安無事地生活。

其實,對于我們不足夠了解的人,不去過多幹預對方的想法和行為,已經很好了。

如果一定要做些什麼,或許,尊重,是一個很好的通道。

尊重的意思是,明白自己的行為可能給對方帶來傷害。

人無完人。真誠的交流,或許是我們了解他人真實想法的唯一途徑。

《一念無明》,在人千千萬萬個念頭中,隻需要一個微小的選擇,就能産生很強的蝴蝶效應。

無明。有時候我們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在想什麼。我們隻遵循自己的理解,自己的想法,将自己的想法投射在别人的身上。殊不知,已在不知不覺中傷害了他人。對于自己而言,自然是無錯的,但是對于他人而言,就不一定了。

因果相報,業念循環。唯有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