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在一段很消沉的時間裡,我喜歡看山田洋次的家族劇,把《家族之苦》系列的三部曲都看完了,最喜歡第二部。山田洋次表現家庭,有一種難得的誠實。比如兒子嫌棄父親,就是赤裸裸地嫌棄,不帶猶豫的,家族内部也不存在任何正确的東西,隻有各種偏見。溫情嘛,偶爾是有的,但一晃眼就過去了;至于深情脈脈,那更是不存在,所有成年人都知道靠深情是無法維持家庭運作的。

然而,電影還是有一些很有意味的細節,好像在某一瞬間悄無聲息地越過了基本的秩序。比如周造再遇老同學丸田,發現當年起點很高,讓人豔羨的丸田實際上落魄半生,孤寡一人,最後醉死在周造家中。丸田生前租住的小房間裡有一個花瓶,内裡插着兩支彼岸花,七十多歲的丸田下了工回來,就與這兩支花對視,相顧無言。彼岸花是象征着陰陽相隔的花,花葉不同期,開放時那花骨朵孤零零的,看得人很揪心。電影就用這兩支花代表了丸田讓人唏噓的一生。他死後,小輩們去那租屋裡收拾,發現花已經凋謝,謝得非常難看,像被火燒過一樣。

但山田洋次絕不屬于那種會在電影裡過分渲染哀情的導演,他表現了周造他們幾個老同學的情誼,甚至帶着一種不合時宜的可笑的童真,這是小津安二郎的電影裡絕不會出現的情節。他們在丸田的棺材前唱起以前的歌,把許多丸田喜歡的下酒菜白果堆在他的屍體旁邊,直到發現火化的棺材裡發出詭異的爆炸聲……

我覺得電影的高潮就在這裡,人應該如何安放自己的身體?這個燒腦的哲學問題最後變成了一出頗有荒誕意味的喜劇。以前也莫名其妙地想過,焚屍爐的工作方式究竟是怎樣的呢?是文火慢炖,還是高溫爆炒?白果在高溫下的炸裂聲像極了喜慶的爆竹,嘭嘭嘭地,讓整個殡儀館的氣氛都變得無比尴尬。在這種反差極大的表現形式下,人的生與死,苦與樂,其實是不明晰的,甚至是迷亂的。這也是我對巴赫金筆下的狂歡節感興趣的原因,藝術能抵達的終點就是一場狂歡,人生也是一樣。

山田洋次是生活的,也是戲劇的,他肯定沒有他的前輩小津那麼深刻,但如果沒有他,我會覺得小津也有點讓人煩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