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贾樟柯就读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那年,他二十三岁,同级的同学高中毕业,十八岁,贾樟柯和他们相差整整五岁。他说,“我没有了呼朋引伴的热情,甚至没有兴趣去运动,我知道我没有多少青春可以挥霍了。”生活对于贾樟柯来说已经老了,现实让人打不起精神,未来又使人焦虑,年轻的朋友们有青春作伴,而贾樟柯则是有往事相随。
“写作”成为了贾樟柯的日常活动,每次拿起纸笔,粗宽的笔在绿格子上行走,他的思绪总是飘回他生长的地方——山西,汾阳。这里记载着他的青年时光,他的所有过去。人的过去塑造着他,在长久的岁月过后,过去则代表着一个人所有的生命,是一切。
军训的时候和一个朋友聊天,他说话方式很老练,不知怎么聊到了年龄上,他让我猜他的年龄,我说02的?他说不是,最后告诉我,他99年,我吃了一惊,虽然他看着并不年轻,但我一直以为是同龄人。
他和我讲述他的故事,高中毕业以后在山东上了一年大学,不务正业,被退学,在社会上工作了一年多之后觉得还是需要上学,又在家复习了一年高考知识,后来考上了天外,他很介意别人提起他的年龄,我开解他,不用害怕,虽然九零后,但是还年轻,他摇了摇头说我不懂,他的朋友都已经结婚生子,而他还在读本科,时间对他来说太少了,太少了。
之后碰到他,他不是在图书馆的路上就是从图书馆回宿舍的路上。我知道,时间确实太少了。
读到贾樟柯故事我总会想起这个朋友,他们在不同的时空经历了相同的命运,就像是1999年涛在街道上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拿着一把关公大刀穿街而过,但是她不知道梁子会在2014年的河北邯郸也看到相同的一幕——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拿着关公大刀穿越矿区。“人们各自拥有不同的记忆,但其实我们拥有非常相似的生活。”贾樟柯用他的电影画面表达这种重复,描绘这种命运之间神秘的关联。
这种重复并非孤例,在澳大利亚,Mia在课上播放叶倩文的《珍重》,“突然地沉默了的空气,停在途中又在怀念你……”歌曲前奏带着一点呛人的味道把观众又带到了99年的山西汾阳,晋生用炮仗炸开了冰封的河流,它不再凝滞不动,变成奔涌波涛的黄河,时光荏苒,晋生躲到澳大利亚,这条河流仍然在屋子的墙壁上垂挂着,不过变成了一幅画,我们知道,这是黄河的第九道湾——涛曾开车撞到界碑,德国生产的保险杠还是没有石头硬,咔嚓断裂,黄河一直流淌,也带走河边形成三角形的三人的年轻岁月,从此以后,他们的感情不再是几何问题,而成为了隐匿沉默的空气,在一遍又一遍《珍重》中被重复忆起。
之后Mia开车带着道乐去旅行,Mia带着墨镜,道乐坐在副驾驶,这些都是过去生活的一种复现,即使道乐忘记了,但是这种记忆还会以另一种形态继续存在,不断在人生中上演。
几何和代数贯穿影片的前两篇章,他们也有各自的象征意义,我的解读是《山河故人》所讲述的既不是几何问题,也不是代数问题,而是空间问题和时间问题,山河代表“空间”,意义延伸为距离、地理,而故人代表“时间”意义延伸为过去、岁月
在空间上,主要场景只有两个,山西和澳大利亚,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地方,一个在地球的北边,一个在地球的南边,长达三小时的故事中有很多留白,需要观众自己的猜想,为什么晋生移民到澳大利亚?为什么明明是父子却无法用同样的语言进行交流,竟然用谷歌翻译进行对话,这么多年道乐怎么可能会完全忘记母语?澳大利亚或许不单单指地理上的澳大利亚,贾科长在电影中想象了未来的2025年,同样,他需要一个国家来容纳2025年的故事,与地球大陆隔绝的澳大利亚或许最为合适,它是一个很有未来感的国家,当然,这个国家也可以不叫澳大利亚,也可以叫日本、美国、英国,名字不重要,总之,他应该是远离落后的汾阳的另一个地方,对于贾科长自己来说,这个地方叫北京。
而道乐和父亲的矛盾——一种新与旧的矛盾,也隐喻在城市场景的更替中,旧的晋生无法适应新的环境,新的语言,他自己亲自炸开了冰封的黄河,以为能够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却仍然被潮流裹挟着,顺流而下,最终无可奈何的被抛在身后,从此时起,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缅怀那些同样被他抛在身后的“山河”和“故人”,新的道乐可以适应他长久生长的环境,可是呢?他依然无法过的顺遂,生长在旧思想的父亲身边,忍受着父权带来的压迫,煎熬于母爱的缺失,进而这种压抑化作他自戕式的逼问,逼问自己的过去何在?于是踏上一场寻根之旅,当然,这部分同样是留白,但是科长确定无疑的告诉我们:失去过去的人也无法生存,仅是飘荡的孤魂。
在时间上,有1999年,有2014年,有2025年,影片上映于2015年,前两个时间段象征着过去,最后一个时间段象征着未来。(尽管对于2023年的人们来说,2025年仅隔咫尺)实际上,2025年除了科技的演替,没有任何其他一点像未来,生活还是一样的生活,没有任何更改,澳大利亚也有河流,有麦田,依然是驱车去旅行,依然到达不了想去的远方,依然说着一样的话题,只不过是翻版的汾阳,而所谓未来仅是过去的复现,在我看来,这三个时间段都是在隐喻过去,没有未来,如此也不难理解为何有人选择贾樟柯的作品代表中国,因为他的作品都笼罩着那一抹无限接近于透明的灰,过去的中国才是我们印象里的中国,有工人,有农民,有黄土地和低矮的平房,有赤忱的眼神,有含蓄的性格,有滚滚的波涛下无尽的叹息,有袅袅的炊烟中名为“小家”的温馨,而这一切都在无可回避的现代化中变成了高楼大厦,变成了数字的金钱(代数问题),变成了隐形的、边缘化的、陌生的世界,不再被提起,不再被忆及,透过电影,只会给观众带有无尽的时间感伤,我们也像失去根源的树木,在贾樟柯的电影中汲取着仅剩的记忆水滴。
我的九零后朋友喝了一点酒,带着悲戚的语气和我讲述他的爱情,在同辈人都结婚生子之后,他依然没有谈过恋爱,尽管在天津外国语大学,他说可能是他长得太老,又不优秀,所以他一直努力变优秀,每天都在图书馆看书,学画画,为了能够画出记忆中的女孩子,写诗歌,用文字来描绘她。
他说,确实有这么一个女生,他曾经很爱很爱,在他长达一年的复读生活中,他和父母闹翻,自己打零工,住在逼仄的出租屋里,陪伴他的只有教辅书籍,每天傍晚是他休息的时间,他习惯坐在门前的藤椅上看着窄小的巷子里过往的行人。还是一样的傍晚,一个长裙子的女孩从巷子的一头走向另一头,他一直看着这个女孩,虽然很有气质,但不是他喜欢的类型,睡了一觉就忘记了,第二天傍晚,他依旧坐在这里,女孩又经过了,他依旧看着这个女孩从巷子一头走向另一头, 从此以后,这个女孩每天傍晚都从他的门前经过,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好像爱上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了,在学习的间隙,他自学素描,加上本来就有的一点功底,花了好几个晚上的时间画了一幅女孩的画像,画好之后,他趁着女孩经过的时候和女孩打招呼,女孩停住,他把画塞到女孩的手里,女孩扔在地上,说了句“对不起,我不需要。”他很尴尬的捡了起来,说:“我不是发传单的,这是我给你画的一幅画。”女孩将信将疑的收下,说了声谢谢,然后快速的离开,整个夜晚,他都在回味这个尴尬而记忆深刻的瞬间。
新年的时候,他跟随父母去串亲戚,在一家亲戚门前,他惊讶的发现那个女孩也在,他很惊喜,两家竟然是亲戚,这时候,一个小女孩从屋里跑了出来拽着女生的手喊了声“妈妈”,他的所有爱情和幻想在那一刻被冲刷成了空气,他唯一的一次爱情就这样荒诞的结尾了。他和我说,他见到了女生的丈夫,很高,很壮,是个退伍军人,但是不如我帅。
这是他的山河故人。
我曾经也喜欢一个女孩,高高的,白白的,脖子很长,这一点上我俩很像,遗憾的是我只和她说过一句话,现在已经忘记她的声音了,后来我离家上学,再不联系,差点忘记她,她在我的眼里也不再可爱,这是我的山河故人。没有几何问题,没有代数问题,只有回忆和被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