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拍了一部《羅生門》,觀衆一看:這難道不是明明拍的《竹林中》?

其實黑澤明把兩部都完全拍下來了,拍成了一部電影。

黑澤明的這部的成功,很大程度上還得歸功于芥川的兩個本子本身就極好,但黑澤明确實有他不得不讓人佩服的高明之處。他不是僅僅将小說翻拍成電影,他拍成了自己的電影。

芥川寫的《羅生門》:有一家臣于羅生門下避雨。數年的災荒已讓京城格外荒涼,羅生門也破敗不堪,家臣已被辭退,無家可歸無路可走。羅生門的樓上堆着的是些屍體。家臣在這裡發現了一個偷拔死人頭發的老婦。家臣本來厭惡這種罪過,但一聽老婦說“不這樣就得餓死”“這些死人生前也是幹這種勾當的”,家臣的惡被點燃了。他于是扒下了老婦的衣服,揚長而去。

羅生門的惡,是世道荒涼,是民生凋敝,是社會是世界造成和喚醒的人性的惡,逼迫出來的惡。是由外部引發的,由外向内的惡。

芥川的《竹林中》的主幹,就幾乎都被囊括在電影的主要情節當中了。隻是黑澤明删去了女人的母親老妪的供述。樵夫、僧人、小吏、強盜、女人、男人的供述都有。但黑澤明最後補充了樵夫的二次供述。

竹林中的惡,是深入人心底處的惡。是虛僞,是粉飾,是懦弱,是自私。

電影開頭,傾盆大雨。羅生門殘破凋敝。

一雙腳踏着泥濘奔向羅生門避雨——一家臣在羅生門下避雨。

路人和原本在此處的樵夫和僧人攀談了起來,于是《羅生門》的引子淡出,《竹林中》的故事就此展開。

為什麼黑澤明要取名《羅生門》,而不取名《竹林中》呢?我覺得,“羅生門”是一個大的外在框架,“竹林中”更稱得上是一個實景,一個實實在在具有戲劇性的故事。正像電影名可以是整部電影的題眼和補充一樣,“羅生門”為“竹林中”這個故事提供了一個框架:羅生門的場景作為了開頭結尾,并且貫穿了整個叙事流程。它更是一個更大的框架:“竹林中”的惡是人性的可怕的惡,但這種惡是怎樣由來或者說,怎樣暴露出來的呢?——羅生門。是因為殘破的羅生門所代表的,凋敝荒涼的世道。是在外在的悲劇之下形成的。至少說,釀成人性的惡的這種悲劇,悲慘的世道是絕對難辭其咎的。羅生門和竹林中,剛好兩者是可以互相補充的,黑澤明正是難能可貴地看到了這樣的一點。

三個人的供述,各自是其不同的版本,這是《竹林中》這個故事高明的地方。

強盜的版本:“要不是那一陣風,我就不會殺了他。”這強盜倒還是個浪漫派!

“我是殺了他,但我是不想殺他的!這女子反抗歸反抗,最終還不是主動屈從于我了!本來女子最終滿足了我之後,我就要走的——結果這女人要我留下來做個了斷!我可是公平地與男人做了決鬥的,我們打得激烈,難分難舍,我還沒見過跟我過招二十回合的對手呢!最終我正大光明地打敗了男人,成為了勝利者。”

強盜就算被綁着,也是大笑得意不已。

女人的版本:“我知道自己被淩辱了,我悲痛不已。我解開了丈夫,向他痛哭,祈求他原諒我。可他用那樣冰冷、憎惡的眼光看着我,無動于衷。我祈求他打我、甚至殺了我,可他始終是那冰冷的目光。我徹底崩潰了,我忍受不了了,我隻有殺了他。我一個可憐無助的女人,能怎麼辦呢?”

女人表現出她的柔弱,博得同情。

男人(鬼魂)的版本:“我看到我的妻子被淩辱後,在我這個無助的丈夫面前,竟然想要從了那個強盜!但這還不夠,她臨走前,還要叫強盜殺了我!連強盜都大發雷霆,将那個女人踩在腳下,說任我處置。但我沒忍心讓他殺了她。結果女人跑了,強盜最後回來給我松綁,我也對他釋懷了,不再仇恨他。可是我已經心灰意冷,最後隻能自殺了結。”

男人作為武士,在他的話下是多麼高尚,多麼有自己的尊嚴。

可是三個人都在撒謊。三個人都在粉飾自己,将自己塑造得合情合理,甚至不顧真相——誰殺了人了。甚至武士已經都變成了亡魂,被召喚來,卻還是要說一通假話,來掩蔽自己的懦弱無能。

人心是多麼扭曲和可怕啊。多麼自私和虛僞。這讓人感到深深的悲劇。這比傳統的悲劇更加直擊人的内心,從心底裡散發出的寒意。

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原著,到男人的叙述後就結束了,并沒有給出一個最終的答案。

但黑澤明再次借用樵夫之口,講出了(部分)真相:原來大名鼎鼎的強盜多襄丸低三下四地去求這個女子嫁給自己,女子并未同意。女子去解救了丈夫,強盜緊張起來,以為要跟他戰鬥了,結果男人站起來,卻說,這種女人我不要了,她還不如我的一匹馬,不值得為她冒我自己的生命危險。正當強盜和男人要分道揚镳時,女人突然大發瘋癫,大肆挑釁兩人,“你是我丈夫,你幹嘛不把這個人殺了?”“我還以為傳說中的多襄丸多麼了不起,不過是跟我丈夫一樣是個廢物。”于是兩個人的決鬥在所難免了。可說是決鬥,這是一場多麼狼狽的“決鬥”!兩個人面露驚恐,握着刀的手都在顫抖不已,跑幾步就摔倒,在空中亂揮刀,在地上打滾,你追我,我追你。“神武”的多襄丸的刀插在地上拔不出來,到處逃竄打滾,狼狽不已,武士有大好的勝利機會,卻十分無能。直到武士的刀也被卡住,強盜才得逞,可就連殺武士之際,強盜還十分驚恐顫抖,武士求饒着:“我不想死!”,而女人早就被吓得瞠目結舌..

在最後這個版本中,強盜的懦弱、女人的惡毒、武士的無能,每個人的醜惡都終于被揭下了面紗。

然而,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這是黑澤明的妙筆。

樵夫偷走了匕首。他堅稱武士受的是刀劍傷。我們在武士的描述中可以發現一個細節:最後有人從我身上拔出了那匕首..這似乎相吻合起來了,那武士究竟是怎樣死的?真的是被強盜殺死的嗎?

案件真相又撲朔迷離了起來..

絕對的真相其實不那麼重要了。

樵夫也有粉飾,他粉飾了自己的貪心,他偷走了女人掉落的值錢的匕首,所以一開始沒有向糾察史署講出真相,到最後來也隐去了匕首的下落。

但我認為,可以相信,樵夫最後的版本是最接近真相的版本。因為樵夫在三人的恩怨中并無糾葛,他不需要為故事的三個主角作任何粉飾,他隻是隐瞞了自己偷拿匕首的情節而已。所以可以認為,樵夫關于主要事情經過的叙述,是真實的,并且到了最後的這種地步,我們觀衆可以要求一個完整一點的真相,黑澤明也允諾了這樣一個接近的真相。我們知道配樂的作用,在于烘托情節和人物,之前的供述中,都各自有配樂,而到了樵夫最後的供述,影片中已然沒有了配樂。我認為這是一種暗示,因為之前的配樂烘托情節的緊張,烘托決鬥的激烈,烘托英勇或者悲情,然而到最後的版本,配樂不複存在,這些虛假的東西也都随着配樂不複存在了。有的隻是赤裸裸的,沒有配樂的,難看的 、醜陋的真相,此時已然不需要烘托什麼了。

(況且我們可以從樵夫的叙述中,徹底揭露三個主角的醜惡虛僞一面,揭露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從鏡頭語言來看,之前的人的證詞都是面對鏡頭,即面對糾察史署,是在堂上的證詞,是虛僞的。而最後樵夫的版本,在他叙述時,是面向畫面以外,低着頭的,更像是在忏悔。)

樵夫的最後供述,是黑澤明的妙筆。

聽了強盜、女人、男人的供詞後,路人也并不相信樵夫的話。盡管樵夫說“是真的,我沒有說謊”,而正像“狼來了”一樣,路人有理由不再相信樵夫。他說:“想想看吧,那三個人當中,哪一個講述的事情是可信的?”此時僧侶還想相信人心,在路人看來簡直可笑。樵夫的話也被路人當作戲語,因為在這樣的世道下,還有什麼是值得相信的呢?就算你說你講的是真相,那又怎樣?

樵夫的話就像路人擲出的被雨澆滅的燃燒的柴火。真相的火,最終被世間的暴雨掩埋。

事實證明,路人的懷疑是有道理的,樵夫确實有所隐瞞。

結尾的哭泣的嬰兒,是黑澤明的又一個妙筆。

發現角落裡襁褓中的嬰兒,路人竟然拿走了裹着嬰兒的和服——正對應了路人和家臣的角色,至此《羅生門》的故事也被黑澤明完成了。

樵夫阻止和控訴路人:“這是罪惡的!”

路人卻反诘:“那又怎樣?難道這孩子的父母不罪惡嗎?難道你不罪惡嗎?”

“每個人都是又自私又不誠實,難道你不是嗎?真好笑。”

這一問問出了羅生門和竹林中的本質,問住了人心中的靈魂。

樵夫質問路人,正像對應的原著中家臣質問老婦。路人的角色被刻畫得既像家臣又像老婦了。這整個電影也可以說是羅生門的故事:人來了,站到了善惡的邊緣,被什麼推動了,最終走向了某一方。聽了幾個人的供述的故事後,路人的惡被喚醒了,他開始施惡,走到惡的一方去;樵夫質問路人,卻最終沒有被路人同化,回到了善的一方。

此時僧人抱着孩子,凄慘地站在背景中。

為什麼有僧人這個角色呢?僧人代表着他的宗教與他的信仰。宗教是理想的,是泛愛的。他不願相信人的惡。

原來樵夫也問心有愧,樵夫也藏有私心。

可這一切是怎樣造成的呢?世間太悲慘了,生活太苦了,樵夫家裡有六個孩子,也許他不得不動了這點私心。

原來不光是人本身的自私,原來人的惡,人的私心與虛僞,這個世界也有錯。這是個值得潸然淚下的時刻。

最後僧人想保護孩子,在樵夫想抱走孩子時發出了激烈的抵抗:“你連這個剩下的孩子也要帶走嗎!?”原來樵夫隻是出于好心。他緩緩道出,自己有六個孩子了,多這一個也沒分别。

難免,整部電影中一直充斥着懷疑。人性也本身值得懷疑。

——“在今天這樣的日子,懷疑别人也是在所難免的。”

在今天這樣的世道,怎能不懷疑呢?怎敢去相信人呢?

人與人的信任危機是多大的一場悲劇。

——“我不理解自己的靈魂了。”

我們都不理解了。

僧侶說,人們因為太脆弱了所以都撒謊,甚至是對自己撒謊。

悲哀啊悲哀。

我隻看出無盡的悲慘。這是一場讓人心寒的悲劇。給人一種滿眼滿心的荒涼感。

好在黑澤明給了一個還有希望的結局——

僧人知道實情後,忏悔道:“我對自己說的話感到羞恥!”

“多虧了你,我想我可以繼續保持對人類的信心了。”

原來樵夫不是可憎地罪惡。他的私心隻是出于被迫的無奈,他的良心尚在,他還有人性中善良的一面。僧人是一個脫離世俗的角色,是與人間世俗剝離開來的。僧人一直想相信人,卻在故事中一直經受着“認知失調”,他的信念一直在被搖撼。如果僧人接管了孩子,代表着人心已經完全無可指望,隻有在宗教這等更高的境界中去尋找救贖了。可我們最後看到的是,人性中還尚且有好的一面的,僧人将孩子與樵夫的交接,正好像超脫境界對于人類人性的歸還,希望相較于在宗教理想那兒,還是回歸了人性世俗。為善良還是埋下了希望的種子的,未來的希望還是給我們了,黑澤明在深刻揭露了種種的惡象之後,還給了觀衆希望,這也是這部電影最感動人的所在。

最後雨小了,樵夫抱着襁褓中的嬰兒,帶着鏡頭走遠,将破敗的羅生門遠遠留在後面,臉上帶着淺淺的幸福微笑,仿佛朝着充滿希望的未來走去,而僧人則一直留在後面,默默守望着他們...

最後的鏡頭,我覺得是意味無窮的。

有人可能會懷疑:樵夫也未必是善的,他收養嬰兒,未免不是圖謀不軌,芥川的作品本身也都是深刻地揭露惡而不留一絲餘地。我覺得有些過度解讀。我們怎樣去解讀一個電影,當然首先得要尊重創作者的意圖,其次在于,我們要意識到什麼是好的,我們願意去相信什麼,而影片中的元素是否完全可以支持我們這種相信。

相信樵夫最後是惡的,正落入了電影中的那個圈套:在今天這樣的日子,懷疑别人也是在所難免的了。

我們相信,影片最後是抑惡揚善的,黑澤明的電影,本身也不是那樣的徹頭徹尾的陰暗。在最後雨過天晴,配樂也激昂開闊起來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僧人的對于世俗的相信,我們看到的是樵夫滿懷希望的臉,我們看到宗教留在了善惡的邊界,堕落的人已經從另一邊走向深處了,而忏悔的樵夫知返,他返回了世俗的世界,帶着的是善意。我們完全可以相信這樣一個光明的結局。正是這種結局,才有着鼓舞人心的力量,影片的社會價值也再次迸發出來,觀衆的觀感也提升了,情緒被感染了,影片作為影片的觀賞價值也達到了。

羅生門:戰亂凋敝之門,與地獄的交界之門。羅生門的隐喻,分割了善與惡的世界。路人最終向惡倒戈,他走向了羅生門後面的世界。樵夫的善被喚醒,他抱着襁褓中的嬰兒,從羅生門的另一邊走出去,也就是回到電影開頭的那個方向,即路人從那個方向進來的羅生門。那是世俗世界的方向。路人從人世的方向進來,終于一條直路越走越深;樵夫最終回到了人世的方向——這部電影是向善的。

羅生門與竹林中,共同構建了一個從外在到内在的完整的罪惡的畫面。同時揭露了世道,也揭露了人心。特别是以日本典型的恥感文化下,展現了人們美化自己形象的虛僞。

好在還是有一絲指望是可以有的。

對于電影畫面,我是無甚造詣的,但黑澤明拍得之所以廣受贊譽,不當僅在于芥川原著的好,也不當僅在于黑澤明改編的好,或者是三船敏郎志村橋等主演表現不錯,他的鏡頭語言肯定是值得推敲的。

我印象較深的是強盜的叙述中決鬥的那一段,三個人的站位形成了一種三角關系,而鏡頭的組成都是一個人物的特寫或背影是前景,而與其站在一條邊上的人物是遠景全景,這組鏡頭在三個角色上都應用到了。這種布置很有意思,也有一種僵持焦灼感,你可以在《黃金三镖客》中的三人決鬥再次看到這樣的場面。(黑澤明數次被塞爾喬萊昂内借鑒,從《荒野大镖客》和《用心棒》就可明顯看出了)

黑澤明也采用不少過肩鏡頭,以及搖移鏡頭。在“真相”中,對決鬥的強盜和武士分别用了正面特寫,面部表情以及顫抖的手表現兩人的恐慌和緊張。還有一些運用物體如樹葉或木闆來對畫面中的人物添加框架等等。還有審訊時人們的直面鏡頭的類似第二人稱視角,拉近了觀衆與電影的距離,仿佛讓觀衆充當一個審問者的角色(這其實是忠實于原著的),以及與最後樵夫叙述鏡頭的對比。當然還有配樂與不配樂的作用。這些也是電影表達對于文學表達的優勢所在吧。

去年上映的一部電影《最後的決鬥》也是采用了《竹林中》這種多角度叙述模式。也是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三位當紅主演與中世紀題材,使影片更加吸引人和商業化。是一部值得一看的電影。它在女主角的視角上打上了“真相”的标簽,以女性的視角重現真實的故事,确實是女性意識的覺醒,很符合現代意識,但其格局也确實沒能超越黑澤明的《羅生門》。我隻是想說,可見羅生門與竹林中兩個故事的結合其生命力是很強大的,其主題是永恒的,影片是載入史冊的,黑澤明是高明的。

這部電影帶給我一種荒涼感,人已經是可悲的了啊,世界也還在不斷地促成這種悲劇,到底是誰的錯呢..我們就快要沒有出路了——可最後我們不得不還是要選擇去相信。這是我們唯一的出路,相信還有善的存留。

無論你是否讀過《羅生門》和《竹林中》兩部原著,黑澤明的《羅生門》都能從不同的角度帶給人深深的震撼與思考。

才疏學淺,略抒己見,以上一得之愚,難免有失偏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