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夏洛特·威爾斯自編自導的《曬後假日》是一部令人驚歎的銀幕長片首作,講述了女兒索菲回想起20年前和父親一起在土耳其度假時彼此分享快樂和憂郁的時日。當她試圖讓自己所認識的父親與其不為人知的另一面達成和解之時,真實和想象的記憶正慢慢填補兩者之間的空白部分。
《曬後假日》由保羅·麥斯卡和弗蘭基·科裡奧領銜主演,熟悉保羅·麥斯卡的觀衆應該知道,這位憑借英劇《正常人》嶄露頭角的男演員僅僅是一名96年出生的新人,他在本片中飾演32歲的父親卡勒姆,這不禁讓人擔心,他和十幾歲的童星弗蘭基·科裡奧扮演一對父女是否過于冒險。但電影卻不惜“将錯就錯”,有意設置了一些尴尬橋段,譬如片中同住在酒店的那些少年會将其誤認為是一對兄妹,這與觀衆先入為主的預期如出一轍。
而随着影片情節的徐徐展開,這種“偏見”卻被慢慢矯正,這對反差感十足的銀幕形象不可思議地完美嵌入了電影所表達的時間主題之中。當索菲想起她11歲時與父親在上世紀90年代末共同度過的旅行假日,父親卡勒姆的形象漸漸躍出水面。就像演員麥斯卡一樣,他所飾演的卡勒姆也過早地“扮演”起父親的角色,但卻有着耐人尋味的鎮定和不同于尋常父母的神秘感。
《曬後假日》的表達細膩而真實,會讓人懷疑本片或許帶有導演夏洛特·威爾斯的自傳色彩。這個家庭故事溫柔、真摯且動人,它體量輕盈,甚至可以被凝縮為一張寶麗來照片,或被呈現于一台老式攝像機的LCD顯示屏幕上,本片的媒介自反屬性融于父女倆的關系對照之中,兩個人在家庭錄像中認知彼此,而錄像媒介本身卻以家庭之外的旅行縮影而存在,強調了一種“家在路上”的流動概念。
現實中成年的女兒索菲卻早已跳脫了“家”的固定語境,以一種孤獨的姿态正面回應着來自回憶裡的父親的孤獨召喚——回不去的故鄉,無法抵達的理想主義的彼岸,與此同時,她正試圖通過錄像拼湊出一個完整的父親形象,陽光、樂觀而不失幽默?
實際上,整部影片在父女親情主線之下隐藏着一條不易被察覺的懸疑副線——電影有意拖慢節奏,制造了大片大片的靜默時刻,父女倆顧左右而言他,各種答非所問,這個看似簡單的家庭的相關信息被更多的旁枝末節所掩蓋,僅僅在女兒與母親(丈夫與妻子)的電話中或者與外界互動時被抖落出一二,不甚清晰的關系圖層遮蔽了故事前史,托舉出一種暧昧而濃重的隐憂情緒,使得觀衆浮想聯翩,這個與妻子分開的男人到底還藏有多少秘密?
這種“語焉不詳”的情感技法讓本片成為一部弱叙事、強氛圍的時間電影,而對于女兒索菲來說,關于父親的回憶是自我精神療愈的憑借,也是消磨漫長時間的絕佳方式。那些真實與想象的畫面片段翻騰起有形的情緒漩渦,膠着在一起構成她的顱内記憶,排列組合為一個時而連貫時而斷裂的家庭夢境。
這部影片表面上是女兒索菲對父親卡勒姆的回憶,但從結構層面還是選擇了由二人的雙重視角展開。卡勒姆與索菲相處時總是保持着一種略顯謹慎的親密感,兩個人的生活看起來難以和諧,卡勒姆會有事無事練太極,在索菲睡着後跑去酒店陽台抽煙,會向浴室鏡中的自己吐口水,而索菲除了連番吐槽之外,還會默默觀察父親的一舉一動。但卡勒姆卻仍然承擔着一個父親的職責,他會引導索菲與外圍的世界合群,會因為女兒召集遊客為自己唱生日歌而偷偷聲淚俱下,盡管這種來自父親(或者說男性)的破碎感不曾被索菲直接看到,但觀衆卻了然于心。
本片以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疊化,捕捉着父親在面對女兒突如其來的成熟和溫柔時的反應,當卡勒姆從愣住的僵硬表情抽離,他無法從正面将自己的脆弱示衆,隻好慢慢變幻為一個孤獨的背面,他号啕大哭之下身體也跟着顫動,觀衆無不為這一時刻感到震驚和悲傷。
與之相對應的是,盡管影片從一開始即開啟了親情的度假模式,但在這種恬淡閑适的背面,卻無時無刻不傳遞着一種焦慮。影片中有這樣一個橋段,卡勒姆和索菲身處硫磺池中,卡勒姆突然開玩笑講起克利奧帕特拉七世(即埃及豔後)喜歡在硫磺池中沐浴,而她最終選擇用毒蛇自殺身亡,但死因仍疑點重重,這或許也是一語雙關,暗指了卡勒姆最終的死亡。
即這個故事近乎可以看似是對父親的悼亡,女兒的回憶同樣也是父女倆最後的相處時間。這激發着觀衆不斷倒向最壞的結局,所有人都投入至對父親死亡謎團的追問中,但最終也沒有尋得确鑿的答案。
然而在《曬後假日》中,作為主人公的父親卡勒姆向女兒索菲隐瞞了他焦慮的症因,他以積極的情感示人,表現得像個真正的“正常人”,索菲自然無法在那些家庭錄像中清晰看到父親的精神隐疾,所以哪怕錄像可以拼湊出父親的外在形象,卻仍然無法捕捉父親的内在精神,這是媒介和親緣的雙重失效。于是,索菲如同一個旁觀的觀衆,隻能被迫與父親保持着距離,她所能做的是在父親遺留下來的這片精神廢墟中尋找生命存在的意義,并以此填補其中早已陣亡的空白情感。
而作為真正的觀衆,直到此時,我們才漸漸察覺,就像父親不得不為青春期的索菲塗抹防曬霜一樣,索菲試圖在一遍遍觀看舊錄像的過程中重溫父親生前的鮮活時刻,所以才一次次觸及自己不可言說的内心。我們必須跟随索菲的這一動作,才能理解這部傷痕累累的電影。
包括《曬後假日》會時不時出現一些閃回式的舞動畫面,無論是父親卡勒姆還是成年的女兒索菲,全部陷落在人群的陰影之中,他們如同兩座離岸的孤島,彼此跨越時空而相互遙望,有着無以名狀的落寞感。
這種撲面而來的消極和低沉情緒會讓人想到格斯·範·桑特的電影《最後的日子》,改編自涅磐樂隊(Niravana)主唱柯特•科本生前的最後一段經曆,講述了充滿憂郁氣質、内心敏感纖細的音樂人布雷克在死前如何以日常的狀态感知和理解他身處的周遭世界。兩部影片同樣鍛造了一種限定時日的不确定生活——懷思年輕氣盛的身體激情,吟唱未老先衰的人生哀歌。
不得不說,本片的配樂堪稱點睛之筆,詭魅複古的氣質會聯想到艾米·亞當斯主演的《利器》。而其中的十幾首非原創插曲,從平克·弗洛伊德到皇後樂隊、大衛·鮑伊等等,完美匹配了影片後半部分的卡拉OK歌舞場景,也與主人公内心的複雜情緒交織在一起。
此外,影片的構圖和轉場頗具意味,它将一些看似毫無關聯的鏡頭畫面做了驚人的銜接處理,譬如父親上一秒還遠遠地站立在酒店黑暗的窗前,下一秒就躺在了充滿陽光的床上,時間的變化都借由父親的身體完成,似乎也暗示着父親正在發生着潛在的變化,由遠及近,由站立至倒下,呈現出一種明暗交錯的幻覺。本片的攝影也格外風格化,充滿了懷舊的顆粒紋理,接近攝影師蘭斯·阿科德在《迷失東京》所嘗試的影像質感,鏡頭有時會刻意停駐于角色的隐蔽瞬間,為觀衆的解讀添磚加瓦。
作為一部家庭片,《曬後假日》毫無雞湯式的說教和造作,令人回味無窮。在影片的尾部,錄像定格在索菲向父親揮手告别的那一瞬,然後一個360度的橫搖長鏡頭陸續閃過房間的各個角落,對面是靜坐着的成年的索菲,接着時空徹底置換,重新回到錄像帶回憶中的那一刻,父親手持DV攝影機,在告别了索菲之後,他轉身向盡頭處走去,躍入“舞池”這一記憶容器的黑暗之中。
一個開放式的結局将影片從始至終的懸念推向至高處,觀衆的觀看情緒跟随着索菲的懷舊心情一同達到高潮,就像索菲通過錄像帶确認自己的父親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我們也在猜想故事的結局到底走向了何處。
值得一提的是,本片曾入圍第75屆戛納電影節影評人周單元,還獲得了金攝影機獎(長片首作)提名,甚至還有望沖擊第95屆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獎項,讓我們祝福它。
ELEVEN FILMAG
撰稿|阿do
排版|鹿川少女
審核|NAM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