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中國文人會拍電影——論胡金铨電影技術

一、從哪裡來
1、從北到南
胡金铨出生于北京的大家族,祖父是進士,官至河南巡撫,父親胡源深與河北省合辦磁州礦坑,緻力于工業化,伯父胡海門曾跟從梁啟超,做過李大钊的老師,是國民黨高官。小時候住的四合院據說是原來的鄭王府,頤和園中的“石舫”也曾是他家的房子。為留學,胡金铨在内戰前前往香港,不曾想這一去改變了一生。由于沒從大陸帶出錢,胡金铨在香港既沒法升學,又得打工養活自己,吃了很多苦頭,後來一番波當上導演,在台灣邀請下,和李翰祥前往台灣。此時,大陸如火如荼進行着文化大革命,大陸文化事業停滞,甚至遭到破壞,從南到北的胡金铨想要維護發揚那些式微的文化,這成為推動胡金铨電影創作的内在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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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京劇的動作設計

2、京劇傳統
小時候傭人常帶胡金铨去看京劇,這深深影響着胡金铨的創作。西方人借助戲劇來發展電影這門新興的藝術,而胡金铨從京劇中探索中國電影。
①故事背景
京劇對胡金铨電影的影響無處不在。《龍門客棧》中胡金铨将故事集中在一個客棧裡,而京劇常以客棧作為舞台,如《三岔口》、《十三妹》,這或許就有潛意識的影響。
②動作設計
胡金铨曾否認自己拍的是功夫片,并說自己的動作場面全來自京劇的武打,在那個導演還主導動作拍攝的年代,胡金铨甚至請京劇的舞蹈師作動作指導,先把分鏡表畫好,給動作指導示範,再與動作指導交流,動作指導的意見若合自己心意便采納,若不合心意,則按照自己意思來,絕非之後香港電影那種導演導文戲,動作指導導武戲那種割裂的模式。有人認為胡金铨的電影不夠寫實,而這種不寫實,留白與想象的技法正是胡金铨追求的藝術真實。對此他這樣解釋:“我認為,中國、日本和韓國等東方式的想法,在對藝術方面跟西方式的想法是完全不同的。古代的希臘人的文化是出自對自然的征服。他們是為了征服而觀察自然。藝術家跟科學也是采取同一态度,以數學上的精确度去繪畫自然。那是西方式的對生活的态度。東方的并不同。我們是農耕民族,并沒有意圖征服自然,而講求跟自然的調和。藝術也不是對自然的模仿,而是通過沉思默考,将心中浮現的事物繪畫出來。”胡金铨追求的正是這種并非複制自然的、想象上的東西。
很多時候,胡金铨電影中的人物走路時中軸是不會移動的,正如戲曲演員走路常常都是勾着腳背,走得平平的。胡金铨的打鬥既沒有現實中三道兩腳那麼快,也不像戲曲中打個半天,他會追求一種貼近打鬥現實的一種美感,配上京劇的韻律,讓觀衆相信人物在僵持,在交鋒。這一點,在徐浩峰的電影中依然可以見到。
③表演化妝
古裝電影的一大難點就是,演員沒法知道古人的表情神态反應是什麼樣的,于是很多導演用現代人的行為習慣去拍古人,很難讓人信服。而胡金铨的電影裡演員的眼睛是瞪着的,他認為既然沒有人知道古人是什麼樣的,不如借助中國傳統戲曲,裡面的人物的表情是楞着的,不像現在這麼自然。
京劇裡用臉譜表現人物性格,這個技巧也被胡導演學去了。京劇裡的壞人臉譜通常是白色的,胡金铨《大醉俠》中選了長得很白的陳鴻烈,并且借用京劇的化妝表現人物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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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京劇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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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白

3、取法西方
①電影理論
胡金铨做副導演時發現,從導演那可以學到很多實際技巧,但理論方面,卻薄弱的很。于是胡金铨找來當時愛森斯坦、普多夫金等人的理論原文來讀。當時的蒙太奇理論極大地啟發了胡金铨,為他開了一隻不同于當時傳統拍攝手法眼。後來他又遇到了黑澤明、安東尼奧尼等大師,以及希區柯克、溝口健二的作品都給胡金铨留下很深的印象。
在《俠女》的開始,顧省齋跟着被魯定庵的歐陽年,接着和尚入畫,四波人複雜的關系引發關注思考,同時交代了空間環境,而在這短短一兩分鐘内,沒有任何一句台詞,在這裡,我們想起了希區柯克般的懸疑。《俠女》以及《忠烈圖》連續取景圖也效仿《希區柯克與特呂弗對話錄》的取鏡分析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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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電影技術
在拍攝《大地女兒》和《大醉俠》時,胡金铨從攝影師西本正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在邵氏的邀請下西本把彩色片技術特藝彩色和星涅馬斯科普寬銀幕技術帶到了香港。
特藝彩色(technicolor),是一種采用于拍攝彩色電影的技術。而在之前Kinemacolor 打開了電影色彩技術的大門,它是一種雙色加色法,方法是在紅色、綠色濾光鏡後交替投影黑白電影。早在Kinemacolor 技術之前電影制作人使用更加費力和昂貴的方法将色彩引入電影,通過使用模闆或手工着色。後來特藝彩色主要利用彩色濾鏡、局部鏡子、三棱鏡,以及三卷黑白膠卷,同時紀錄三原色光,對膠卷進行沖印及染色過程後,就可以利用普通放映機播放彩色電影。
星涅馬斯科普寬銀幕技術(CinemaScope)。它在拍攝過程中壓縮圖像,在投射過程中解壓縮圖像。整個過程将一張寬圖像壓縮到35mm的膠片上,使之适合于膠片的正方形框架。在變形投影鏡頭的幫助下,圖像被解壓,顯示成拍攝比例。

二、複原物質現實 營造東方意境
1.征服戛納的剪輯
①蒙太奇的實踐與創新
1975年戛納電影節,在第五代還未集中在戛納亮相之時,胡金铨的《俠女》拿下高等電影技術委員會大獎,征服評委的除了獨特的東方意境,還有《俠女》對蒙太奇理論的實踐。我們看後來的武俠電影,展示輕功的動作,往往是威亞吊着演員飛來飛去。胡金铨導演沒有使用倒拍以及慢鏡頭的技術,而是靠創新的剪輯。《俠女》竹林決鬥跳上竹節的那場戲胡金铨把少數格的膠片連接起來,改變方向拍幾次跳起的鏡頭,利用觀衆視網膜殘像,呈現俠女螺旋式躍起的效果。一個鏡頭八個frame,在竹節上分幾次向上跳,動作并非連貫的,确是産生驚人效果的,這個技巧,有悖于剪輯金科玉律的技巧,是胡金铨首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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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燈光與剪輯的和諧
我沒看現在很多大片,都會吐槽剪得很亂,包括香港八九十年代的武俠片,看起來很炫,但有的鏡頭方向感及其很亂。我們看看胡金铨是怎麼做的。在拍攝一場戲時,為了避免每次轉位都改變燈光位置,胡金铨先一次性拍完同一方向鏡頭,再改變燈光,從反方向一次性拍完。拍室内廣景時,胡金铨先在遠處拍,再由遠及近來拍,然後在拍反方向。至于由遠及近的原因,是因為站在遠處才可以決定光源的位置,在距離靠近時,就不會把燈的方向搞錯。胡金铨做到了燈光與剪輯的和諧,減少了混亂感。

③原始而獨到的技巧
蹦床
對于輕功的展示除了剪輯的運用,胡金铨還首創了用彈床展示人物輕功運動的技巧。彈窗上一起一落的頓挫感和踉跄感不是威亞等技術能給的。後來很多香港導演學習了這一技巧。但他們跟胡金铨的用法不同,他們讓會武功的演員上去做動作,胡導演靠得僅是蹦床和剪輯。
煙霧
為營造中國意境,以及達到打鬥效果,胡金铨沒有像早期武俠片那樣在膠片上畫畫,而是一切靠實拍。胡金铨讓演員拿着制造汽水的二氧化碳壓縮筒,來制造打鬥中的煙霧。至于環境中的煙霧,用的方法就更原始了,靠人工放火生煙。在開拍前,經常可以看到胡導演和徐楓等演員在拿着扇子扇煙。
胡導演用煙不僅僅是營造意境這麼簡單,還是為了減少顔色,中國畫有很多留白的部分,胡金铨也是為了如此。
跟焦
胡金铨電影中人物跑動很多,焦點卻一直正确,胡金铨在跟焦上也有自己的技巧。胡金铨用的攝影機是Mitchell,不方便移動攝影。于是胡金铨就讓攝影機固定在中央,然後讓演員沿着弧周跑。先把攝影機放到挖的洞裡,再讓演員拿着固定長度的繩子在外圍跑,這樣就不容易失焦了。

2.賦予山水意境的光影
①禅意的光——自然光
拍電影導演和攝影師往往避開強光,在中午不拍戲,而胡導演不一樣,胡導演抓住了強光背後的東西,用強光來表現禅意。在強光下拍全景尚且還可以,那特寫怎麼拍呢,當然這也不會難倒胡導演。胡金铨先确定光源位置,然後在演員頭頂遮一塊白布,遮去陽光,在少補光,觀衆都以為現場打了很多的光,不過是胡金铨善用自然光而已。

②還原的光——人造光
夜晚沒有自然光,胡金铨用人造光也有自己一套方法。有的導演拍夜晚戲時候,把光圈開得很大,或者在沖印時候調亮,但這樣的效果不會很漂亮,胡金铨是個追求完美的人,他要讓月亮變亮。好萊塢通常會掉個橡皮月亮,但這種不真實的事胡金铨不做,他用一萬瓦的燈去代替月亮。但燈光會四散,并且會出現黑環,采光燈裡面有環帶狀的黑色漩渦。于是胡金铨先拆聚光鏡,然後為了防止電燈泡形狀露了出來用一張白紙當作濾光紙蓋在燈泡上,然後立即拍,因為幾分鐘這個白紙就會燒着。當時拍戲,可不像現在這樣想拍多久拍多久,玩的是速度與激情,你要趕上膠卷轉動的速度,趕上陽光移動的速度,趕上光源持續的速度,最重要的是懷着一腔激情。

③光與色——濾光鏡的使用
《山中傳奇》中張艾嘉出場的白色裝束很耀目,胡金铨為了制造白色發光的效果,在衣服上加上了淡藍色,由于柯達膠片的發色,拍出來就變成白了。在天氣好的時候,他用八十五号濾光鏡,它可以把色溫降低,除去藍色。拍室内時,黃昏的紅色太陽從窗戶射進來,胡金铨發現在窗戶上加藍色濾光紙,會格外的美。

3.還原真實的美術與置景
①考古狂魔
胡金铨說過:“我對古人形象的資料來自文字和古書,除此以外不予考慮。可能沒有任何一個導演會像胡金铨這樣對造型如此認真,在故宮,胡金铨會把一幅幅畫一筆一筆在紙上自己畫出來,使得電影中每個人物的服飾都有據可依,力求曆史的真實。這使得人物服裝既好看,又能突出性格。

②親曆親為
在台灣拍片時,工作人員屈指可數,沒有專職的美術指導,全都是胡金铨導演自己去做的。胡金铨導演也不會放心把這些交給别人,所謂的美術指導也不過是他的助理罷了。為了讓牆壁看起來殘舊,他使用鹽酸,用染綠的碎木屑做青苔,而非直接塗綠。

三、如果中國文人會拍電影
胡金铨是個博學多才的人,不僅會拍電影,還愛好文學和繪畫,他同蘇轼杜甫那些先輩文人一樣,一路向南,被迫遠離故土,懷着對文化的熱忱,胡金铨對我來說就是一個中國文人的樣子。他年少也曾春風得意馬蹄疾,獲得過金棕榈的提名,晚年卻找不到投資,他甚至想去大學教書賺錢,可惜人家隻要博士,胡金铨學曆不夠。在我們當今被西方電影席卷的時候,我會懷念這個探索中國電影的大師,我也在想不到第二個像他這樣從文化中、從傳統中來的導演了。我們現在已經不在用得着胡金铨的電影技術,但他的電影藝術比什麼技術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