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殺瞞天記》的故事比較簡單,其懸疑核心與《犯罪嫌疑人X的獻身》相似。但我們不必認為前者抄襲了後者,除時間詭計之外的其他各個方面,它們都是非常不同的。相比之下,《誤殺瞞天記》許多獨特而富有魅力的側面更容易被忽視、被誤解,而這些側面也許恰是它的魅力所在。

一、知識

主角維傑最突出的特征是“四年級辍學但愛看電影”,這是電影中最富張力的設定之一。維傑的妻子娜蒂妮想讓大女兒安玖上一所顯然收費高昂的中學,維傑表示那沒有用,知識不是從書本上學來的,而是在自然裡、生活中習得。後來安玖想要參加野營活動,維傑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反對的理由,忍痛花了一筆小錢讓她去了。正是在野營活動中,安玖遭遇了薩姆的偷拍和糾纏,在一段時間後引發了誤殺事件。維傑還有一個知識來源,電影。維傑記住了電影中出現的法律法規、手機用法、破壞手段等等,編織出籠罩住警方的瞞天大謊。

在影片裡,關于電影的片段以記憶閃回的方式出現,十分醒目;那些生活中的知識看起來無關緊要而又略顯冗長。但隻有當二者良好地結合在一起,這場謊言才是可能的。維傑從小舅子那裡聽到了采石場中有個小湖的消息,包工頭告訴他下周一就會鋪好新警局的地闆,聖人高瑪嚴德講經的具體信息則是從路邊海報上看到的。在理性主義大潮起起落落之後,人們逐漸意識到,在民族的行為傳統和個人的行為習慣裡,在一個社會不成文的習俗制度裡,存在着不同于我們常說的那種形式的知識。有時候人們談到“常識”的時候就是想要談論這種知識,但常識還不足以描述它。我們姑且稱之為“實踐知識”。

維傑無疑是收集實踐知識的高手,他有着敏銳的觀察力、沉着冷靜的心态、良好的應變調整能力。從電影中獲取的知識既是實踐知識,又是理性知識。說它是理性知識,因為電影和書本一樣給維傑提供外來的、間接的知識;說它是實踐知識,因為電影本身并不以傳遞知識為務,電影中的知識原本就是直接面對行動的、潛移默化的、不言而喻的。維傑的詭計不需要多麼高超的智商、多麼複雜的手法、多麼先進的技術,他隻是在危急時刻調用了一切用得上的知識,恰好實現了優美的協調。

二、正義

野營活動時,薩姆用手機偷拍了安玖洗澡的視頻。一個美好的周六,壕氣沖天的薩姆開車來到安玖家附近,妄圖借視頻威逼侵犯安玖,約定晚間在安玖家後院見面。安玖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媽媽娜蒂妮,一起對抗薩姆,誰知母女二人竟打不過薩姆一人。在掙紮與哀求間,安玖一棍子打暈了薩姆,趁機砸爛手機。誰知薩姆竟沒有了呼吸。兩人驚慌失措地把薩姆埋進自家院子裡計劃用來堆肥的土坑,埋人的時候還被年幼的妹妹安努所目睹。愛看電影的維傑第二天一早才從辦公室回家——你不會以為維傑家裡有電視機吧!手機當然也是沒有的,可知薩姆有多壕。維傑聽聞事件已經發生,決意保衛自己的家庭。

若仔細想想,會發現觀衆對維傑的認知是非常模糊的。人是維傑殺的嗎?不是。可是安排後事的是維傑,被警方懷疑為兇手并直面警方的是維傑,與薩姆的父母溝通和忏悔的也是維傑。更突出的是,貞潔的極端重要性是暴風驟雨般的。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認為這展現了印度的父權結構,它無疑塑造了強大的、可靠的、理智的父權形象,并且要求不惜一切地去保護這個男性主導的家庭。但更重要的恐怕是一種樸素的、天然的正義感,這種正義感要求我們将真正的兇手假定為薩姆和他的父母。人類道德具有非常古老的起源,也許它與現代智人的誕生密不可分。除了理智地判斷善惡所需要的道德理性之外,道德情感也在人類生活中扮演了重要作用。

道德情感和道德理性的撕裂與糾葛,在許多懸疑故事裡構成了最為突出的悲劇内核:由道德理性産生并逐漸固定下來的社會規則演變成法律,可法律不是完美的,總會有時候它不能滿足我們的道德情感——隻要提供充足的事實,就能直覺地知曉誰善誰惡、誰對誰錯——于是引發了冤案、複仇、激情殺人、誤害親友等等情節。本片中,薩姆的母親是一個冷面無情的檢察官,隻要不是明晃晃的違法,什麼手段都可以使用,直到法律無能為力的事實和愧疚的道德情感最終決定了她的落敗。

但是,薩姆罪不至死。一種基本道德判斷天然地引導我們認定,能夠為薩姆之死承擔責任的,肯定是薩姆本人的不良行徑和他父母的溺愛。這個判斷在電影内外都成立,使得在觀衆和薩姆父母自己看來,他們追索兇手的努力本身就成為了一種惡,為此采取的非法手段更強化了這個印象——既是因為對抗善而成為惡,更因為他們本身已經被标志為道德上的犯錯者。可是,如果薩姆媽媽是在懲治貪官污吏、清剿司法系統内奸,這種手段也許就會被認為是善了。問題在于,在薩姆媽媽采取這種手段之前,她不可能預先知曉這是為惡或為善,薩姆被人綁架、維傑一直僞裝好人的可能也同樣成立。這是依情感作出的道德判斷固有的缺陷,法律有時顯得僵化、冷硬、過于程序化,恰是在彌補這個缺陷。

三、族群

在《精靈之城:德裡的一年》一書裡,作者達爾林普爾采訪到了許多身處夾縫中的人,其中一類是英國殖民者留在印度的後裔。在大英帝國盛期,他們的祖先非富即貴,若即若離地統治着英國女王皇冠上的明珠。二戰之後,殖民地紛紛獨立,印度亦不例外。一些英國殖民者的後裔或主動逃離、或被動驅逐,離開了印度;另一些人則繼續生活在這片他們從小長大的土地上,偶爾繼承了祖先在行政系統或經濟體系中的輝煌,往往在英國有幾個不遠不近的親戚。從名字就可以看得出來,薩姆(Sam)的媽媽叫米拉(Meera),爸爸叫馬赫什(Mahesh),都不是傳統、常見的英國或印度名字,暗示了他們的混血血統。薩姆一家大概是混得比較好的,母親看起來是一個地區的高級檢察官,父親似乎是成功的商人或企業家。薩姆在事件發生的前一個月用掉了6萬盧比,他有手機、電腦、自己的汽車,維傑一家一整年恐怕才用得完這麼多錢,連電視機都隻有一台,放在維傑辦公室。

上等人有上等人的做法,下等人有下等人的智慧。薩姆母親的直覺和判斷推理能力,讓她完全把握了維傑制造詭計的整個過程。薩姆父母輕而易舉地調動下級警局,即便輕微違法,也是号令一出、莫敢不從,維傑一家被薩姆母親指揮男女警察們輪番毆打。即便如此,當薩姆母親決定毆打維傑家最小的女兒,幼小可愛的安努,也不敢再讓其他警察看到,隻敢讓跟維傑有仇的警官高圖德實施。隻是這個詭計已經完成了,證據被清除得幹幹淨淨。随着事件發酵,影響擴大,他們就不得不狼狽逃離,投奔英國的大表哥去了。高圖德警官是個欺行霸市、吃拿卡要、中飽私囊的壞蛋,但不是一個愚蠢的壞蛋。他做壞事不留痕迹,在警察系統中混得如魚得水,一有機會就果斷出擊,抓住細微的線索盯緊維傑。若非高圖德,這個案子恐怕都不會懷疑到維傑身上。高圖德警官的上司是一個好警察,我們無從判斷他究竟清不清楚高圖德的所作所為。可是,髒活累活不還是高圖德來幹的嗎?最後慘遭群衆毆打的并撤職的,自然也就是高圖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