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 87版的服裝首飾場景道具很粗糙,既廉價也無法跟古代真實的貴族生活相比,但是我們都知道電視劇裡的道具本來就是假的,提到錦緞的時候用化纖、黃金用黃銅,珍珠用塑料那都是87版主創在無力還原曆史的情況的所作所為,所以看在這點上暫時不談那些。
關鍵在于能不能讓觀衆感受到和相信,這些東西很美很貴重。
我不得不說,在87年,87版誕生的年代,它其實還是成功做到了的。

年紀小點的吧友可能完全沒記憶(這句在充大輩,其實我也沒什麼印象),那時候人們還處在計劃經濟憑票供應糧油布的尾聲中,紅樓夢之前根本沒見過這種古裝長片,沒有比較沒有鑒别,而屏幕裡那個世界的精緻華麗氣派規矩是在49年之後出生的絕大多數人做夢都想不到的,完全被震撼了很正常。


那天跟着我媽看了一集87版,看到秦可卿帶的首飾上紅色的水滴型玻璃珠的時候,突然被遺忘了很多年的記憶鮮活地浮現出來,亂激動地跟老媽說,我曾經覺得這個珠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東西。
很多真誠的87粉,也不過就是陷在這種少年時的夢裡不肯醒來,就像曹公陷在他少年時的夢裡不肯醒來一樣。

87版現在看完全不符合古物實質,但真不是因為道具的廉價。
除了道具受到時代的物質條件限制以外,還有一個更有力的理由,87版受戲曲影響很深,而古典戲曲是一符号化很嚴重的藝術形式,在舞台上“擡手門自開,揮鞭馬就走”,觀衆首先要接受這些設定,然後才能談得上感受,如果根本排斥這些設定,隻會覺得這都是些神馬?在這個前提下,草台班子也能演出王侯佳人。
87版的化纖布料,做個不甚恰當的對比,就像10版的額妝一樣,觀衆首先要默認這是極富麗極有身份的妝扮,然後融入情境中去欣賞它的趣味,當然我知道,對現在的觀衆來說,這樣去看87版實在是很難。不過這應該就是那群真誠的87粉(純褒義不要想歪了)的邏輯基礎。

現在開始談論87版最大的,不應被原諒的錯誤(之所謂不應被原諒,就是因為87違背了原著)
87版情節上三個最大的缺憾是,沒有命運,沒有詩社,自編結尾。
後面會細說,我們可以先看看,當小說去掉命運,去掉詩社,先不看結尾,剩下的是什麼?
相當篇幅的賈母主持的宴會,一定篇幅的大家庭的雞争鵝鬥糟爛污穢,和幾對男女的愛情故事,而且其間少不了小人撥亂。
眼熟不?除了宴會的場面其他電視劇學不來,剩下的就是最通俗的電視劇套路,這不好說是誰學誰,隻能說是最為廣大人民群衆喜聞樂見的内容。
曹雪芹在元宵宴一節,借賈母之口自重身份,和“那些”小說劃清界線,但是事實證明,即使是紅樓夢,也越是往“那種”套路上改,越會受更多的人歡迎。

首先從定位上就錯了,把一段兩小無猜的愛情講述成了“蕩氣回腸撕心裂肺”的反封建故事。道具什麼是可以勉強看成時代限制(但是依然不可原諒),但故事味道首先就不對。

小說開篇寫神話,作者的目的我不知道,客觀作用是隔開了讀者和小說中的世界,有了距離感才能去欣賞,第五回就出現判詞,揭示人物命運,更加強了一種“看戲”的感覺。
87版删掉神話和夢遊的情節,撤掉這個障礙,要的就是觀衆的代入感,跟着人物笑跟着人物哭,有人總結過,管這個叫“三姑六婆式紅樓夢”,還有一種是索隐派的“偵探式紅樓夢”,作為電視劇來說倒也很符合本分,但是完全談不到什麼藝術高度了。
而且87版裡本該是夢遊那節,劇情實在看不懂,躺下的寶玉看着可卿,接着就變成可卿病重了,躺着的成了可卿,寶玉反而坐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網絡上的版本是剪過的。


其實整部87版裡,像這樣因為劇情或者對白産生的基本叙事都成問題的地方比比皆是,這時候就有兩種看法,你熟讀紅樓夢,所以知道它在講什麼,劇集的錯訛對你不構成影響,另一種情況就是沒讀過原著或根本沒認真看,所以自然看不出劇集的問題,看着畫面上的人動來動去就是了。

接下來有關可卿的段落,是87版最大的遺憾之一,因為它實拍了曹公自己删掉的淫喪天香樓。
要拍淫喪這段,并不是不可以,它實際上彌補了小說叙事上的一個大漏洞,但是具體要怎麼處理細節,這就是導演自己的取向了。
89電影版也叙述了這個情節,但是完全是背面刻畫,頗有古詩裡偷情不說偷情,說“花影動玉人來”的委婉功夫。
87版則是公公壓倒了媳婦,内衣上線在胸部下限上。
今天我們可以毫不諱言地說,這就是導演在迎合觀衆的低級趣味。
導演拍攝了一部“三姑六婆式紅樓夢”,在可以做色情文章的時候毫不扭捏,那麼我們要回過頭看看被删掉的命運、判詞和後面會說到詩社到底是為什麼被删掉的?真的是因為網上流傳的“80年代不允許出現封建迷信内容”的原因嗎?
因為同時代拍攝的西遊記、聊齋等電視劇,我們可以知道這個理由根本是無稽之談,而從前面導演的取向我們能看到真正的原因,這些命運、判詞和詩社等等,這部電視劇預設的觀衆群不會感興趣,或者完全看不懂。


我無意對87版多加苛責,因為在它誕生的年代,連小說紅樓夢都在被用階級鬥争思想歪曲了幾十年後剛剛得以喘息,觀衆的欣賞水平是不得不考慮的一個問題,所以87版緻力于做普及,而放棄了相當大一部分的思想性藝術性。它也的确實現了它的目标,為廣大群衆喜聞樂見,同時普及了小說。
但是普及版就是普及版,一定要把它擡舉到一個多高的藝術水平上,這種錯位會造成一種很強的喜劇效果。

清楚了87版紅樓夢的定位,詩社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了,這個大觀園中所有女孩的詩意、美好、才情、個性、閑情逸緻的集中展示,在一個“三姑六婆紅樓夢”裡,被删掉是正常的,留下才奇怪,因為它雖然是小說的着眼點,卻跟87版格格不入,蘆雪庵那種大家搶命的熱鬧戲還好,其他時候靜靜地作詩靜靜地評,劇情馬上冷場,所以導演編劇們删了什麼留下什麼,邏輯再清楚不過了。
而僧道不出場,導緻了姐弟倆被魇魅之後靠針灸解決問題,這種完全沒邏輯的劇情,都是神話部分被删掉的池魚之殃,而且馬道婆之前給趙姨娘紙人,其實也讓“删神話部分是因為當時不允許出現封建迷信”這個說法不攻自破了。現在想想,如果要改,幹脆魇魅改成下毒,至少還能成全劇情的合理性。

編劇的怯弱在前八十回的劇情裡其實已經暴露了,不過前八十回好歹有小說原著的架子撐着,所謂不失大格。如果說前八十回還叫借曹公之口講導演的紅樓夢,那最後六集無疑是導演親口講導演的紅樓夢了。
而且87版的八十回後有兩個版本,其中一個比現在市面上能見到的版本,更接近通行本後四十回,有黛死钗嫁的情節,這是在紅樓夢吧一大堆人共同回憶的結果,可惜到目前為止找不到視頻。拍了兩個版本的結局,導演對劇情的不自信可見一斑,并且就是在最後留下的自編版裡,也還是保留了通行本的黛玉焚稿情節,這的确是很有眼光的做法。

87版最後6集,抛開通行本後四十回另起爐竈,号稱是根據小說和脂批探佚的成果,結果隻是再一次證明了其他後續無法望通行本項背。
像獄神廟還算有着落。
湘雲和鳳姐的結局真是不知從何說起了。
妙玉無交代。
探春出嫁前還跟趙姨娘和解了。和解這節很小,但是能充分看出編劇閱曆的缺乏,首先說小說和紅學研究沒有任何提示說探春有和趙姨娘和解的可能,所以這完全是自出編劇的機杼,然後我們可以拿一個對照組看看大家庭妾出的子女和母親的關系,就是大宅門裡的佳莉和九紅。
同樣是妾出的女兒和生母,同樣是巨大的隔閡,同樣是從此一别再無相見之日,所不同的是,佳莉最後心裡已經承認九紅了,卻依然囿于自幼的思想和行為模式,放棄了見九紅最後一面的機會,直接導緻了九紅的死亡。大宅門續很多地方很不給力,但是這節極其震撼人心,這部電視劇也是導演根據自己家事改編的,我相信這個段落一定有原型。
相比87版讓探春和趙姨娘在毫無鋪墊的前提下和解,相信血緣畢竟可以戰勝一切,是一種多麼天真膚淺的想法,實在無愧于它“三姑六婆版紅樓夢”的标簽。

抛開探佚,看看編劇在延續前八十回文本氣脈上又做得如何呢?
我們現在都知道,主人公們的年齡,大體是随着小說的情節鋪進在成長,從寶黛小時候的兩小無猜,到後來情窦初開,言行親密,心裡互相試探,再後來年齡大了,知道避嫌,舉止合禮,态度寬厚,其實心意相通。
在經曆了這個完整的過程之後,最後6集中,導演讓寶黛在送走探春後,夜晚在樹林裡私會,雙手交握,寶玉伸手擦黛玉的眼淚,安慰她,如果不看演員的外貌隻看劇情,會讓我恍惚跳回寶黛十歲左右的時候,不是幼年時的二人不能這麼“失禮”,是什麼促使編劇不顧合理性作出了這樣的劇情安排?是探佚的結果?是體貼曹公原義?還是編劇的審美取向?或者對最廣泛觀衆的趣味的迎合?

綜上,隻能說87版的編劇和導演,在有原著做坐标軸的情況下,表現尚且波動得跟正弦曲線一樣,在失去小說依托的時候,大半荒腔走闆。根據自己的需要,有意識地系統地對小說情節删減添加,最後拍出了一版相當片面的紅樓夢,但是因為誕生在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從而對這本小說的再次普及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有點諷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