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單曲循環Porque Te Vas,旋律一起,就好像對上了Ana大大的眼睛,倔強的,冷峻得像一汪潭水。很難想象一個看起來連八歲都不到的小女孩兒有這樣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後來看影評,說導演為了讓Ana的父母同意她出演,表示如果她不出演主角,電影就不拍了。難怪。少有小孩子能演出這樣的複雜的人性的厚度。

但小孩子确有這樣的厚度。補習之後才知道這部片子裡蘊含不少政治隐喻,觀影時一概不知,還是要贊歎導演對于兒童心理的刻畫如此大膽,然而又如此精準。盡管我們都是從兒童時代成長起來,但大抵成人之後一概忘卻。

Ana就用這樣一雙眼睛看着與父親偷情的女人衣衫不整落荒而逃、看着心髒病發作的父親穿着體面的軍裝躺在棺材裡、看着垂死的母親在床上翻滾呻吟痛呼“我不要死”、看着坐在床邊為自己講故事的姨媽說“我希望你死”、舉着槍對着姨媽和她的情夫執着地重複“爸爸說這把槍是送給我的”。

...

我從平靜底下看見巨大的痛苦、恐懼,深深的悲哀。

第一次意識到這點,是Ana自以為用“毒藥(實際上是食用蘇打)”殺死了父親後,去廚房清洗“下了毒”的杯子,然後打開冰箱取生菜葉好喂自己的荷蘭豬,這時候母親突然出現了,面色蠟黃,神經質而嚴厲地重複“現在是睡覺時間,你該去睡覺了”。老實說我被吓了一跳,但是Ana看着媽媽笑了,那才是小孩子慣有的情緒流露,她一下子真的是個小女兒了。後面我們從大姐的口中知道,媽媽早就去世了。

然後關于母親的段落反複出現,未知是幻想還是回憶。母親坐在沙發上寫寫畫畫,等待父親歸來,Ana走進去,問她,我睡不着,能跟你待一會兒嗎?禮貌而克制。可想而知,這位曾經被譽為“鋼琴天才”的少女,因為嫁為人婦或者恐懼失敗而放棄事業、全心全意依賴着丈夫的妻子,因為丈夫的濫情出軌幾近瘋癫。她耽溺于痛苦,早已無力去以母親的身份來關照女兒。而後她應Ana的要求彈起女兒最愛的鋼琴曲,Ana在她剛坐過的扶手椅上靜靜閉上眼睛。她們顯然是深愛着彼此的,盡管母親的精力已被痛苦牽扯殆盡,而Ana的愛因為母親無法接收而無從表達。又一個類似的段落,母親在Ana的卧室門口徘徊,每次路過房門,就望進來,看向黑暗中的Ana。然後她走進來,坐在床邊,為睡不着的Ana講述《小杏仁》的童話。繼而母親消失,房門口空空蕩蕩,Ana從床上坐起來,流着淚大喊“媽媽”。

肝腸寸斷。

很快姨媽進來,摟住Ana安慰她,然後開口,講的也是《小杏仁》。就是此時Ana毫無預兆地說出“我想要你死”,然後用枕頭蒙住了頭。

私以為,死亡是這部電影所探讨的最重要的命題,尤其是,兒童如何理解死亡。這也是這部電影的高明之處,于Ana而言,死亡是陷落亦是向往,是詛咒亦是救贖。

母親的死是小小的她認識死亡的起點。成年後的Ana表示,當時的自己試圖殺死爸爸,因為覺得他造成了媽媽生前的苦痛與最終的離世。後來,姨媽在被Ana用槍指着的驚怒之下扇了她一個耳光,Ana當晚決定如法炮制,殺死姨媽。

把“毒藥”溶進牛奶端給姨媽,深夜進入她的卧房,撫摸她的臉歎惜“可憐的姨媽”,而後取走牛奶杯,清洗幹淨,放置時還不忘調換杯子的位置。行雲流水一氣呵成,Ana仿佛天生的冷血殺手。

沒有脊背發涼,我隻感到深深的悲哀。

對八歲的Ana而言,死亡的概念是含混不清的,其所背負着的不可挽回的對生命的颠覆、經由人情網絡可能造成的深廣的破碎和痛苦,也因此“殺人”并未附帶上成人世界的深重罪孽,而是對恨意、對“我不想再見到你”的原初表達,是兒童還未完全習得社會規訓、未能理解世界之複雜時展現出的人性之惡。

世界不會因為兒童的幼稚而放棄展示自身的殘忍,“下毒”背後,是迷失,無從言說的痛感和無法消解的恐懼。

我個人印象最深的段落,是穿着紅色衣裙的Ana推着祖母在花園中散步,姐姐繞着廢棄的泳池一圈圈騎着自行車,祖母望着前方安然地微笑。此時,Ana擡頭,痛苦地閉上眼睛,看見高樓上的自己縱身躍下,滿懷期待宛若飛向新生。而後她在其他情節中反複表示“我想死”,又有Ana試圖以毒藥幫助失能的祖母結束晚年生活的橋段。

...

導演着實高明,通過兒童的眼睛展示出死亡的層次感與多面向——關于生命結束、個體消失的恐懼,對所恨之人的詛咒、對所愛之人的守護,痛苦無邊無解時訴諸的答案與救贖。

“你飼養的烏鴉,長大以後會飛回來啄你的眼睛。”

書寫人性,叩問死亡,這絕非是“恩将仇報”所能概括的故事。

看完電影後時時想起三姐妹随樂跳舞的畫面,Ana的笑臉、故作成熟扭動着的小小腰肢。我從電影中看見一種對世界的深深悲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