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非常山田尚子,卻又是非常不京都的山田尚子的電影。
  影片講述了能看見他人顔色的少女窦子,因被學姐作永君身上的明藍色深深吸引,在小君突然退學後仍然不斷追尋,陰差陽錯之下,與擁有草木綠色的男生影見路易、作永君組成了三人樂隊的故事。電影名《きみの色》中的きみ,既可以是“你”的意思,同時也可以指擁有美麗藍色的作永君。
  來電影院之前,我對這部電影的預期其實類似于幾年前上映的《煙花》,《你的名字》,或者更遠一點的《人生遙控器》,這類電影的共性是主角擁有一些超出日常的小小超能力,但并不把它們真的用來改造世界,而隻是利用這些超能力嘗試改變自己的生活,經曆一段奇幻的冒險,最後仍然落腳到非常現實而日常的情緒裡。
  但是《你的顔色》不在此列,窦子的超能力并沒有成為導演推進劇情的工具,也沒有成為主角團增進關系的金手指。從影片視覺角度,這一設定的确為畫面的華麗程度增色不少。但抛開這一點,會讓人忍不住追問,在這部叫做《你的顔色》的影片中,主角能看見“你的顔色”,真的必要或重要嗎?  
  
  窦子,體型微胖,滿臉雀斑,紮着兩個乖巧的金色麻花辮,羞赧到近乎憨态可掬,影片很快就為她建立起了這樣一副形象。而随着她的自白,她說,自己從小就能看到其他人身上美麗的色彩。
  于是自然而然的,她的視線被人群中獨一無二的明藍色吸引——那是天主學校裡名叫作永君的學姐,留着利落的黑色短發,眼睛藍得像貓,窦子怎麼穿都不太貼身的制服在她身上又利落又飒爽。擁有如此出衆的外形,君學姐在學校裡自然有着不低的人氣,而窦子也是她仰慕者中的一員。
  最後進入影片的是仿佛一株室内觀賞植物的男生,影見路易,這也是唯一一個我一眼就能看出顔色的角色。他像是印象裡民國時期的文人,自然生長,不徐不疾,卻又從枝幹裡長出一股并不鋒利的倔強。簡直沒有比他更适合綠色的角色了,他整個人就是一株草本植物。
  山田尚子是一個很能把握角色細膩心緒的導演,這一點在她過往的作品裡屢見不鮮。譬如《玉子愛情故事》裡對青澀愛情滿滿的細節刻畫,譬如《利茲與青鳥》裡一對少女各自心緒動人又重疊的留白。這一點在《你的顔色》中也仍然得到繼承,影片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細節刻畫,從被波浪切成一條一條的人的倒影、到白貓堂書店貓咪形狀的書靠,甚至是背景中角色的一轉眸,鋪天蓋地的細節,配合影片大幅的留白,能最大程度把觀衆帶進角色細碎而不成形的情緒裡,這是山田尚子的魔法。
  
  在退學後,小君在一家門口羅雀的二手書店打工,閑暇時一個人練習吉他。在某個午後,追尋小君而來的窦子,被吉他聲吸引的路易,三個人不期而遇,又因為窦子慌亂的錯誤答複,陰差陽錯地約定好組成樂隊。
  沒有“一輩子”的重力,沒有最速武道館的傳說,沒有前任文學也沒有cp亂炖,甚至沒有對音樂的追求,三個人組成的樂隊既沒有想要到達的目标,也缺乏持續運營的理由。但歸根到底,想去做什麼,想和某人一起去做什麼,這就是支持一個人繼續下去,最昂貴的動力。  
  
  在這個樂隊裡,每個人都有甩手不幹的理由。
  窦子本就不習慣表演,她會因為幼時學不好芭蕾舞自卑,會因為私自與異性來往這種“出格”的行為提心吊膽,生怕被教會學校嚴苛的規定懲罰,更遑論站在聚光燈下演出;小君高中辍學,會因為他人的期待與注視倍感壓力,隻想逃避;路易瞞着家裡人玩音樂,高中畢業就要遠走他鄉,按家人的意願學醫繼承家業。
  甚至可以說,留在樂隊的理由寥寥無幾,退出樂隊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
  音樂、樂隊,在這部“樂隊番”裡面,既不是人生意義的寄托,也不是逃離日常的栖身之所,更無需被賦予要做成什麼、要到達某處的目的。就像“你的顔色”可以沒有“你的顔色”一樣,作為一部“樂隊番”的本篇也童謠沒必要有這個“樂隊”。
  但是,在每一個周末,小君和窦子還是會乘坐航程漫長的渡輪,在搖搖晃晃的海浪中來到路易所在的小島,來到已經廢棄不用的舊教堂。他們會各自寫好曲子,興奮地彼此分享,然後興緻沖沖地一起排練。最後,小君和窦子又會趕在天黑之前,坐上返程的渡輪,與路易互道下次再見。
  最大尺度的反叛是什麼,我始終難以把握,或許是自殺,或許是革命,或許是為了某種信念賭上姓名的孤注一擲。但我始終覺得,最小尺度的反叛,就是比平時,比正常來說,多要一點。多吃一份想吃的點心,多往前走一段想看的景色,多堅持一會兒喜歡的事情,多注視一會兒在意的人。比日常更不日常一點,比意義更無意義一點,這就是反叛。
  所以我完全能理解為什麼很多人對這部電影不滿,因為在經曆了春節檔的沖擊後,人們對電影院的期待就是痛快的節奏、緊張刺激的劇情,最好還有點驚天的反轉。但這部電影滿足不了這樣的期待,它甚至不是傳統的、帶點天馬行空的日本動漫,而在節奏上更像是一部會在百講周三晚上播放的“藝術電影”。主角團沒有目标、沒有口号,沒有貫穿電影的線索,沒有需要打倒的反派,就隻是一段生活的片段,沒有結局,也沒有終點。
  我個人非常喜歡小君和影片中老師的一段對話,那是三人各自袒露秘密,并決定各自解決自己的問題後發生的。老師詢問已經退學的小君,是否有興趣參加學校的彙演,那些憧憬過小君的同學們都很關心她的近況。對此,小君一開始隻是沮喪地說,隻有在校生和畢業生參加比較好吧,自己可沒能從學校畢業。老師非常堅定地反駁了她的觀點,她說:“不是的,你已經從這所學校畢業了,按照你自己決定的時間。”
  這是何等溫柔的反叛,不需要叫嚷着“不登校”然後朝天豎中指,不需要向業已被建立起的系統撞得頭破血流。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還可以有這樣溫柔的表達。
  
  在這樣小的尺度的裡,就像影片的整體色調沒有酽如烈酒的深色,角色們對生活的反叛也并不帶着頭破血流的嘶吼。所以同樣的,也無需涕泗俱下的和解。
  隻是很簡單的,在一個大雪封島的夜晚,三人搬來被子與飲食,在古老的教堂點起燭火,圍坐在小桌旁。路易突然談起他的人生,談起他在畢業後就要遠走他鄉,按家人的期望去學習或許并沒有那麼感興趣的專業。在這個荒蕪而老舊的小島上,年輕的人都早已逃往都市,隻剩下對土地仍有眷戀的老人,還有路易一家祖祖輩輩的駐島醫生。這是一份足夠沉重的責任。
  于是在燭火交映下,自然而然的,少年少女開始談起各自的心事。小君談起自己的退學,她說,自己一直被奶奶期待着,會在教會學校表現良好,成為厲害的大人,一直被後輩們期待着,會成為利落、可靠的前輩,會被老師們期待着,會成為優秀的學生。但她害怕這種期盼,害怕自己成為不了他們期盼的自己,所以逃了出來。
  窦子談起自己放棄的芭蕾,談起自己能看見他人顔色的特異功能,談起自己小心翼翼地藏起來的,自己的特别。
  心事和秘密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用來交換的憑證,用來證明自己被他人看見,證明自己不是孤身一人。所以在這一夜後,三人很輕易地達成了各自的和解,并沒有因為共享了秘密就妄論自己已經變成了命運共同體,更沒有因為這些小小的關系性就要背負彼此一輩子。歸根到底,這并非人生之河浩浩蕩蕩地改道,而僅僅是一朵不甘寂寞,躍出水面、在陽光下晶瑩透亮的水花,即使它旋即又落入向前的洪流,也仍然需要被他人看見。
  
  黃執中在《再見愛人》裡說,現代社會裡,對于一個成年人來說,很重要、很珍貴的一件事是“被看見”。從這個角度出發,窦子看見别人顔色的超能力不可謂不是金手指,因為她能輕松看到身邊人的閃光點,看見他們靈魂上的獨特之處。
  我們經常說的一件事是,我們要反對标簽化一個人,但是卻很少有人會具體地說怎麼樣去認識一個人才是正确的,要以什麼樣的方式才能真的去了解一個人獨特的凹凸不平。其實這是一個一體的問題,任何人開始了解另一個人,都是從打标簽開始的。這個人性格挺活潑,那個人來自大城市,這個人喜歡聽搖滾,那個人偏好苦味的雞尾酒。我一直覺得,一個人了解另一個人的過程,有點像是數學上求極限的過程。隻是在相處的時光裡,我們給對方打上的标簽越來越多,多到細細密密得幾乎能填滿無限的數軸,于是這些長長短短的标簽也就越來越接近那條凹凸不平的曲線,越來越接近那個每個人都渴望被看見的自我。
  但其實被看見也不完全是好事,人在渴求被他人的視線錨定時,同樣也會反抗被他人的視線錨定,這是一種人本源的二律背反。就像在送别樂隊成員時,路易會帶上兜帽躲避家人的視線,就像小君會可以穿上寬松到幾乎能垂到膝蓋的T恤,來躲避他人的視線。路易害怕家人的看見,因為這種注視錨定着他的人生,小君害怕他人的看見,因為這種期盼錨定着她的一言一行。人是活在他人視線裡的生物。
  在即将登台演出前,小君突然回頭,向窦子抛出了那個整個影片都有意隐去的問題:窦子,既然你能看到每個人的顔色,那你呢,你是什麼顔色?
  對此,窦子隻是遺憾地苦笑道,我看不到我自己的顔色。
  但是,當演出結束,窦子走出場館,陽光猛烈,她忍不住伸出手遮陽。在那個瞬間,她看見自己的指尖泛起淺淺的紅色,仿佛陽光透過身體的末梢,穿透出的那種美麗的嫣紅。
  我想起《雪國》裡說,你連指尖都泛起好看的顔色。
  
  《你的顔色》是一個弱故事、弱劇情的電影,而如果要為這部電影做一個一句話的梗概,那大概就是:能看見他人顔色的窦子與君、路易相遇,并最終能看見自己顔色的故事。這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成長,隻是單純地通過與他人的相交,認識了他人,最終認識了自己。那個一直在注視着他人閃光點、注視着他人絢麗顔色的窦子,最終也學會了接納自己,看見自己身上同樣美麗的紅色。
  這也是為什麼《你的顔色》裡一定需要有“你的顔色”,因為這就是一個關乎于看見與被看見的故事。這不是什麼轟轟烈烈的事情,窦子也沒有因為這項小小的能力,意外被卷入什麼驚天的政治陰謀或是滅世危機。在日本的JK都忙着和外星人、妖魔打得天昏地暗的時候,窦子和小君在為偷偷把密友帶進宿舍過夜,認真地發愁。她沒什麼驚天動地的本事,也同樣沒什麼深仇大恨的宿命,算不上有多好,但也壞不到哪裡去。
  這樣小小的反叛、小小的憂愁、小小的欣喜、小小的成長,是我喜歡山田尚子作品的理由。我覺得我們需要這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