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這部電影的契機是讀了村上春樹的原作《燒倉房》,看到評論中提到了同樣有着燃燒意象的《燒馬棚》,以及據說改編自這兩部作品的《燃燒》。在讀過兩部短篇小說後,其實對電影的内容已經有了大概的預期,但二者融合的效果仍然給了我驚喜。
1.對《燒倉房》中後現代性色彩的具象化處理。《燒倉房》組成了電影的情節骨架,也有着濃郁的“村上春樹的短篇”的特色:故事容量不大,背後始終是青年一代的精神困境。
在電影中,海美的角色成為了這個特征的重要出口。她有着鮮明的自毀傾向,對生命意義始終處于不斷的探尋之中,舞蹈成為她理解世界和自我表達的一條曲折通路。
加害者Ben亦然,雖然他始終以從容的姿态示人,也因優渥的家境而有了“放縱自己内心低鳴”的空間,但電影中也不止一次出現了他駕車荒原,向着空曠處長久遠望的鏡頭——所謂社會上層幸運的“蓋茨比”,同樣陷入走不出的精神迷宮。看部分影評覺得電影隻借用了村上春樹的情節而換掉了内核,我覺得還是有失偏頗。
2.将《燒馬棚》中的社會問題,找到了跨越時空的對應,使得作品有了國境和曆史意義上的超越性。
在塑造李鐘秀這個角色時,李滄東非常直接地表現出自己的期望——用一個底層青年的成長史,去遙遙呼應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福克納筆下南北戰争後的美國南方,傳統社會解體,“窮白人”與“富白人”成為逐漸浮上水面的階級問題;與富人代表的安甯與秩序對應,窮人的過激、瘋狂、憎恨,使得他們選擇毀滅的方式回應一切不公正,這一切的具象就是【燃燒】。我想韓國青年李鐘秀在衆多作家中最喜愛福克納,無非也出于這個簡單的原因:放下書舉目四顧,發現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3.一個體現“屬于導演自己的理解”的故事結尾。
如此,李鐘秀代表的韓國世代,已被納入了村上春樹和福克納的精神譜系。他将循着《燒倉房》的情節走向,對邊緣人的消失漠不關心;抑或沿着《燒馬棚》中沙多裡斯·斯普諾斯的人生軌迹,放棄複仇,背叛家庭與階級,走向體面與從容——在看到電影的最後一小時之前,我是這樣預想的。
然而故事終究轉向了不同的方向。李鐘秀在惶惑地尋找被燒掉的溫室,也沒放棄反複地追問海美的去向;在發現規則的不可依靠時,他還是拿起了父親留下的刀,走向了原始的複仇:【燃燒】。
1860年代,南方的傳統社會消逝,美國人即便遺憾,眼中還是充滿希望,他們相信那會是更好的世界;1920年代,一個個蓋茨比組成一整個世代美國夢破碎的年輕人。站在21世紀回望,我們已經明白了,社會無法通過訂立與遵守規則來逐步解決貧窮;在貧窮者越發被擠壓至逼仄的生存空間時,也沒有人有理由要求他們,停止在代代相傳的血液中流傳的憎恨與憤怒。時至今日,我們仍然無法撲滅燃燒的烈火。
4.一個段落。
“這麼說也許奇怪,”他在我面前攤開雙手,又慢慢合在一起,“我覺得世上好像有很多很多倉房,都在等我點火去燒。海邊孤零零的倉房,田地中間的倉房……反正各種各樣的倉房。隻消十五分鐘就燒得一幹二淨,簡直像壓根兒不存在那玩意兒。誰都不傷心。隻是——消失而已,忽地。”“但倉房是不是已沒用,該由你判斷吧?”“我不做什麼判斷。那東西等人去燒,我隻是接受下來罷了。明白?僅僅是接受那裡存在的東西,和下雨一樣。下雨,河水上漲,有什麼被沖跑——雨難道做什麼判斷?跟你說,我并非專門想幹有違道德的事,我也是擁護道德規範的,那對人的存在乃是非常重要的力量。沒有道德規範,人就無法存在,而我覺得所謂道德規範,恐怕指的是同時存在的一種均衡。”“同時存在?”“就是說,我在這裡,又在那裡。我在東京,同時又在突尼斯。予以譴責的是我,加以寬恕的是我。打比方就是這樣,就是有這麼一種均衡。如果沒有這種均衡,我想我們就沒辦法生存下去。這也就像是一個金屬卡似的,沒有它我們就會散架,徹底七零八落,正因為有它,我們的同時存在才成為可能。”
在電影中再次聽到這段《燒倉房》中的文字時,我發現它不止是一段經典台詞的複現。随着Ben闡釋自己的人生哲學,我無可遏制地開始重新審視這個段落。是什麼奪走了溫室判斷自己是否有用的權利,讓它們變成角落裡廢棄、等待被燒毀的東西;我們正在遵循的所謂的道德和規則,到底是什麼樣子;在沒有“無知之幕”的真實世界,富人已經以此理論為盾牌,接受了自己就是生而為加害者,那麼受侮辱與受損害者又該高高架起什麼,作為自己精神和物質的盾牌?
無法窮盡,但以上大緻就是我觀覽電影後的主要感受。在内核與骨架上,《燃燒》都是對《燒倉房》和《燒馬棚》的優秀融合,将村上春樹後現代的精神困境接續在福克納的現代曆史叙說之後,讓我更好地理解了村上春樹,也以更新的視角重新審視福克納,這是意料之外驚喜的觀影體驗。
最後,電影解答了“我們從哪裡來”,但所有的角色仍在向内探尋、向外追問,李滄東仍然無法解答“接下來怎樣”。
那麼,我們接下來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