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說過:“所有無關緊要的事物終将消失,隻有海洋和大地巍然不動。”
看完菲利浦·克洛代爾的《我會愛你很久》(2008),想起這句話,其實與電影沒多大關系。唯一有關系的是,這次距第一次看這部電影已有9年,也是一個冷冬,卻是不同的時空,不同的寒瑟。9年前,于我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周遭的事物,與我9年前那疾病術後康複一樣的煎熬。但好在我内心的海洋和大地始終巍然屹立,讓我有諸多不切實際的念想,以至于就這麼渾渾噩噩地活了下來。

《我會愛你很久》中的朱麗((克裡斯汀·斯科特·托馬斯飾),則遠比我冷冽的多。丈夫與她離婚,父母親跟她斷絕關系,因為她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身為一個醫院化驗室的女醫生,竟然親手殺死了自己6歲的兒子。在她坐了15年大牢假釋走出大牆之後,唯一還愛她思念她的妹妹莉雅接她回家居住。但妹夫盧克當然心存介蒂,他與妻子先後收養了兩個越南女童,最需要關愛,如果這個朱麗又做出什麼可怕的事,那該如何是好。

妹夫的擔心不無道理,這是正常人的心态,無可非議。把自己裹在防護铠甲裡的朱麗,總是瞪着惶然的眼神,看這個世界同樣的冷酷和戒備,生怕從哪飛來一個毒刺,自然對于别人的一個眼神一句問話,都格外小心。假釋期,朱麗每兩周必須去警局彙報個人動态,接待她的警官自稱生活一片狼藉,與妻子離婚後,一直單身,還有強迫症。他突然捶擊胸部,吓了她一跳。他最大的夢想,就是去看奧利諾科之河。朱麗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她并沒有答應要跟他一起去。

當然,警官也沒有以工作為要挾敲她的竹杠,還時常請她在咖啡廳聊聊。這世界并不隻是朱麗有痛苦,其實各人都有各人的痛,這就是一個真實、日常又隐晦的現實,如同這位警官。還有妹夫盧克那位和善的老爸,他一生都是啞巴。朱麗心煩之時,常常來他的屋子坐坐,她向他訴說自己在監獄的生活,常常在枕邊放一本喜歡的書,那是一個沒有“我”的世界。但這世界有多少人又有“我”呢。妹妹與妹夫抱養小孩并非他們不能生養,而是看透了人世間的苦難,甘心與這個世界分擔那麼一點痛,這并非偉大,也不崇高,卻能解決實際問題,并在陪伴兩個小鬼頭的成長中,得到更多的愛。

不要以為朱麗整天就是橫眉冷對,盡管找工作總是遭到質詢,誰還要一個動手殺害自己兒子的女人呢。重負之下必須解壓,在咖啡廳她也找過男人去開房,當事兒之後,那小子問感覺怎樣,她坐在床上說不好。後來,她與妹妹發生了小小的沖突,為了緩解氣氛,她突然說我有過一夜情。妹妹笑了,以為不苟言笑的姐姐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手。當姐妹倆去探望已患老年癡呆症的母親時,失憶的她卻喊出了“朱麗,我的女兒”,瞬間又咆哮着讓她們滾蛋。這是我們可見的人生,還是說人世間本就存在這樣的不堪。
再如,妹妹與丈夫沒少為朱麗的事争吵,這世界最難的就是人與人的信任。以至于,妹妹跟學生探讨殺人犯心理小說的時候,有學生說殺人犯是不可救贖的,這引來她的怒吼,誰說的,那隻是小說家的胡謅和重構,現實并非如此。妹妹跑出來嚎啕大哭一場。她哭的是,她難以把握姐姐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麼事。隻有姐姐在醫院找到了一份記錄病人病曆的工作,妹妹才稍微寬心些。更主要的,7歲的女兒莉斯人小鬼大,一直話唠,卻與朱麗阿姨打成了一片,因為朱麗阿姨教她彈鋼琴,睡前跟她講故事。最動情的是,姐妹倆一起彈着鋼琴,一起唱着兒時的歌“我會愛你很久”。

慢慢,盧克懸着心放下了,原來朱麗并不可怕。他主動讓朱麗帶孩子,連外出度假也帶她一起去。世事哪能盡能如意。在友人聚餐會上,有朋友問莉雅你怎麼藏了這麼一個漂亮的姐姐,這些年她都在哪。追問之下,朱麗憋着氣說我殺了人一直在監獄。引來哄堂大笑,人們以為她說的是玩笑話。隻有妹妹的同事米歇爾對她說,你說的是真的。這段時間,米歇爾一直關心并主動靠近朱麗,朱麗當然高興,但在彼此之間始終隔着一道栅欄,這需要時間消解她内心的顧慮。

米歇爾帶她看畫展,提到畫中一位孤獨的女人,推及這世界并不完美,總有缺失。他在監獄曾當過10年教員,他知道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正如這世界沒有相同的兩片葉子,當然也就沒有相同的兩個人。朱麗就是朱麗,這隻是一個孤案。與這個世界的磨合尚需時間。連醫院的院長都忠告她,說她的同事都反應她有點兒過于冷漠,從不與同事正常互動。15年的封閉世界,與自由的外在現實,存有天壤之别,這更源于内心自我的禁锢。

妹妹意外發現一張字條和化驗單,并經過核實後,她才了解到姐姐殺害兒子的真相。原來,朱麗的兒子當時身患重疾,無時無刻的疼痛都在折磨着孩子,整夜的咳嗽氣喘,讓她看了揪心的疼痛。終于有一天,兒子請求她送他到天堂。如此之下,朱麗才做出了一個非常情況下的“安樂死”。但這對于她來說,同樣不可饒恕。這終究是深藏于她内心的痛。失去了兒子,且是親手送别,不管出于什麼原因,對于她來說,很難從容和坦然地述說。這種痛,恐是一般人難以體味的。

影片高格之處,也正在于細緻闡釋了朱麗無法抒解的内心,以及她與周遭世界的等距漸變。最後,在朱麗新租住的屋子裡,妹妹說你為何不向法庭解釋,朱麗說解釋就是需要開脫,但死亡是不需要開脫的。兩人抱頭痛哭。慢慢,妹妹看看窗外,雨聲嘩嘩地飛過樹梢,玻璃的水花形如一幅模糊生動的畫。妹妹說看那有多美。解開的真相,能否達成朱麗與這個世界的和解,或者說,這是否就打開了朱麗内心堅硬的牢獄,我們不得而知,至少她靜靜地說我在這。“我在這”,意味着她将好好地活下去。
2018.12.7
(2024.2.15首發于公微“經典光影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