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世界的千瘡百孔,我們注定無法如鲲鵬般成為任逍遙的存在,唯有在萬箭穿心的現實夾縫中,追尋須臾的逍遙時刻。

這是今年平遙國際電影展上,最讓我百感交集、心緒暗湧的華語電影《逍遙·遊》。梁鳴導演對班宇原著的巧妙改編,既湧動着如“東北地獄笑話”般的殘酷生活實感,同時又彌漫着深藏若虛的作者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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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逍遙·遊》劇組在平遙

這也是年輕的呂星辰繼《日光之下》後再次發揮影後級表演的高光之作。面對命運抛給女主角許玲玲的種種重擊,呂星辰演出了把所有委屈揉碎了往肚裡咽的克制與自嘲。最終,她也衆望所歸地斬獲了本屆平遙電影展的費穆榮譽·最佳女演員。

評審團授獎詞:“她用豐富的情感淋漓盡緻地诠釋了一個堅強的性格,在面對生死時,仍然保持着對生活的欲望,仍然保持着對美好的向往。她的力量使角色從真實走向詩意。”

同時,影片還成功地赢得了本屆平遙的青年評審榮譽。評審團授獎詞:“電影《逍遙·遊》描繪了黑色土地白色積雪上生長的人們的笑與淚。他們平凡的生命像閃爍的光芒長久不熄。真實的生活喜憂參半,再困苦的生活也有溫暖愉悅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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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李雪琴的表演也同樣自然靈動,在承包東北式笑點的同時,時時閃爍出哀而不傷的深刻。可以說,影片中的每個角色都相得益彰,無論是苟活于死水微瀾中的趙東陽,還是看似混蛋卻難得柔軟的開“倒騎驢”的父親,都綴連着悲劇人間的一絲珍貴的溫情。如果有集體表演獎,這部電影的主要演員都值得。

回想影片中最戳心的細節,是許玲玲得知母親猝然離世後的那種巨大失去感,眼看着母親騎過的自行車和剛買的豆腐,她蹲在路邊放聲痛哭,這也是整部影片中她唯一的一次情緒釋放。

兩女一男的山海關三人遊,則是漫漫長夜中捕獲自由的一次短暫的精神抽離,即便同樣以猝不及防收場。所幸,這個夜晚的瞬息煙火,以及那漂浮、晃動、破碎的冰浪,都多多少少帶給許玲玲一些“生有可戀”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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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家專訪梁鳴導演

采訪| 陸支羽

看死君:導演好,繼《日光之下》後再度跟呂星辰合作,您是什麼樣的感受?

梁鳴:我與星辰之間已經非常有默契。《日光之下》是2018年拍的,時隔三年後,終于重新回到片場拍《逍遙·遊》。可以說每次創作都是全新的感覺,其實也很難從上一部作品當中借鑒到太多的經驗。我們甚至希望能把之前拍《日光》時的經驗都扔掉,重新來一次新的旅程。

我跟星辰這幾年都有一些成長,其中最大的變化是對生活、對生命的理解。這些成長都會直接或間接地反哺到這次電影創作當中。她這一次已經不僅僅是站在角色的角度,而是站在整部電影的角度,她全然感應到這部電影應該是什麼樣子。她作為最核心的人物,如何去分配自身情感,以及如何去勾連與平衡跟每一個人物之間的關系。尤其是她對許玲玲的了解,已經完全高于了我對許玲玲的了解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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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日光之下》

看死君:影片此前曾入圍西班牙聖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這次又在平遙國際電影展上備受好評,對比西班牙和國内觀衆的評價和反饋,有何不同?

梁鳴:平遙首映場,我們有同事統計了一下,現場有42個笑點,觀影氛圍特别好,就是很凝聚的那種感覺。影片中很多幽默的點,有一些是我們提前能預料到的,也有一些是我們未曾預料的。而在歐洲放映時,這些人物身上語言的幽默以及生活細節上的幽默,就會有很大折損。所以從觀影體驗來說,看懂這個故事肯定沒問題,包括理解這個女孩對命運的歎息,理解她對人生的态度以及情感關系,所有種種一切,理解上都沒有問題。但是在歐洲,可能他們感受到的幽默會少很多,沒法形成笑點與痛點的強有力的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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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逍遙·遊》劇組在西班牙

看死君:電影片名叫《逍遙遊》,與原著同名,可以談談您對這個片名的理解嗎?

梁鳴:“理解”是一直持續進化的過程。從最初看到小說,到後來想要進行改編,再籌備、拍攝,到最後剪輯,這一系列跟團隊共同創作的過程,甚至直到今天,我都是比昨天對“逍遙”的理解更深一些。尤其是能夠在平遙的大銀幕上,跟這麼多國内的觀衆一起看這部電影,真的是又有一種全新的感受。這種感受在小熒幕上是完全體會不到的,包括時間感、氛圍感、空間和人物,還有那些細膩的、微妙的表演細節。

逍遙真的是我們都很渴望達到的一種境界。哪怕我們從來不曾思考過,逍遙究竟意味這什麼,但我們在内心深處都會有這樣的感受,很渴望自己能夠抵達那種更寬廣的自由。這種自由肯定不隻是身體上的逍遙,我覺得更是精神層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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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鳴導演

在這部電影中,許玲玲有兩個接近逍遙的時刻。其一是她在冰箱裡翻找母親去世前買的豆腐那場戲,面對父親的哭泣,她最終把自己的情緒咽了下去。她默默地把父親買回來的食物放進冰箱裡,然後對父親說,我還沒說話呢,你哭啥。那場戲中玲玲表現的态度,我看到了她對生活的寬容。

因為明天的日子是咱爺倆的,還得繼續過下去。盡管滿載着失去的遺憾,但是那又能怎麼樣呢?還是要繼續過我們父女之間的生活。事情已經發生了,生活還是要繼續。我覺得那一刻,玲玲是高度理解生活的。

其二則是影片的結尾。那一刻,許玲玲已經沒有什麼能夠再給予父親的,她甚至沒想到,那個重要的物品竟然也是父親給她買的。所以,當她得知父親正在家裡跟情人約會時,就決定把那個夜晚的時間和空間還給父親。她認為自己沒有什麼能夠給予父親或回報父親,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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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夜晚,她多麼想回家,寒冷又疲憊,但她還是鑽進了父親的那輛“倒騎驢”。那個時刻,她的精神境界是極其寬廣的,内心并沒有因為前一夜兩個朋友的意外事件而無法承受,這也是她接近逍遙的時刻。

看死君:影片改編自班宇的小說,相比原著,導演在改編過程中做了哪些取舍?

梁鳴:在整個改編過程中,尤其是劇本進行到中後期階段的時候,我已經不去看小說了,我試圖讓自己忘掉小說。雖然我還做不到徹底忘掉,但我盡量想讓它變成一個新的東西。但這些新的東西并不是我強加上去,而是它們自然生長出來的。這些細節也都是小說中沒有的,比如豆腐、極光、紋身,獸藥、包括父親的付出等等。與此同時,我對小說中缺少戲劇性的細節也進行了部分割舍。

在影片中添加的這些新的細節,都有一種微小的戲劇張力在裡面,盡管不是那種特别巨大的戲劇性,但卻充滿力量。它們作用在玲玲與每個人物的關系之中。大體上的改編就是,我選擇性的取舍了一些細節,同時又彌補了一些新的細節。班宇的原著中本就有大量的細節鋪陳,我也希望把《逍遙·遊》拍成一部充滿生活瞬間的電影。對,還有三人出遊的那場戲,小說裡他們是坐火車出遊,我在電影裡也做了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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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又是違背事實的,因為尿毒症患者是随着血液透析時間的逐漸增長,狀态才會慢慢下滑。我們在透析中心結識了一位透析過一年的大姐,她聲如洪鐘,看上去面色很好,如果她不告訴你她是透析病人,一定會覺得她就是健康的人。

許玲玲在電影中并沒有透析很久,也就半年,她的狀态不會迅速惡化。隻有在飲食不當,疲累之後,該做透析前,才會顯得虛弱無力。當然,她也無法繼續去夜店舞大旗,那份工作于她而言太辛苦,還要熬夜,所以她隻能在家裡做一些小手工。
我認為,星辰呈現了非常準确的生命衰落的過程,不僅是外部的準确,心理層面也極其精準,懷疑、抗拒、接受、平靜。我們注意到她在夏天時,外部肌肉線條很清晰,動作迅速,充滿力量感,後面逐漸變得遲緩。包括那些時而快樂、時而悲傷的瞬間,她在每個瞬間裡都是極其真實生動的。她這次表演中的好是一種不會被輕易察覺的好,非常高級。

看死君:在《日光之下》當中,呂星辰飾演的谷溪是沒有自我身份的黑戶;而在《逍遙遊》當中,她飾演的許玲玲又身患尿毒症。為什麼導演的這兩部作品都要将女主角推向某種絕望的生存境地?

梁鳴:我有一種非常個人的感受,我可以看到女性身上擁有的某種區别與男性的,特殊的堅韌和力量。我很難去準确地具體形容那究竟是什麼,但我注意到很多女性在面對各種重大危機事件時,她們常常會呈現超乎平日般的沉着冷靜,勇于承擔和接受。而且女性的内心更為豐厚、柔軟、細膩,情感的維度也更為寬廣一些。

中國電影中的男性叙事,以及各類男性角色已經太多,但女性叙事還非常匮乏。女性身上的複雜性,是非常值得去叙述和探究的。我喜歡有悲劇感的人物。人生就是這樣,無常,不可預料,充滿未知。我渴望看到她們的自我覺醒,自我認知,或者是跟命運的對抗。
2019《日光之下》

看死君:母親突然去世,是一場猝不及防的命運重擊。而許玲玲在看到母親的自行車和剛買的豆腐後,有一場情緒最激烈的哭戲。可以談談這場戲是如何把控情緒的嗎?

梁鳴:許玲玲是一個有着悲慘命運的女性,按我們常規的感受來講,她可能會有很多次的眼淚。但在這部電影裡,她并沒有流太多次眼淚,她唯一的一次崩潰就是在那一刻。

許玲玲該什麼時候流淚,什麼時候該有巨大的情緒,這一切都是我們跟演員共同反反複複去思考和探讨的部分。而最終我們決定,要把她最大的情緒點放在失去母親這一天。對許玲玲而言,那一天極其漫長,我們陪着她去到了很多的場景,那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失去。所以,當她後來在山海關的旅館醒來,面對身後兩個朋友所做的事,她其實并沒有那麼大的傷感,也并不想落淚,她全然能夠理解與包容。

看死君:李雪琴飾演的譚娜,很大程度上釋緩了影片的沉重議題。除了她本身便是典型的東北人之外,為何會選擇她來出演這個角色?

梁鳴:我認為,演員是否有“靈氣”,這比“表演的技法”更加重要得多。我需要他或她,擁有極度敏銳的感受力理解力,從動機到行動,身體與心理均能順暢地反饋出這種感受,并且需要高度的自我控制力。

我與技術部門盡量将每場戲的空間和環境做到接近真實。當所有這一切都更接近真實,演員們就會在現場越相信。他們越是相信,人物就會越準确,觀衆在觀影時就會越沉浸。
選擇雪琴來飾演譚娜,是因為她就是譚娜,獨一無二。而且雪琴本人很豐富。第一次見到她,她的話并不多,甚至她的面孔中傳遞出一種淡淡的憂傷,我覺得很有意思。
後來,我與星辰去看雪琴拍廣告,那是個很簡單的廣告,台詞并不複雜,但因技術問題,需要讓她反複重來,她一直都有意識地調整自己的狀态,讓每一條都有新鮮感,而不是像複讀機那樣地不斷重複,這是非常珍貴難得的。我與星辰就更加堅定想要跟她合作的決心,她真的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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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極光,是想讓東陽跟玲玲之間有某種遞進。從東陽的角度而言,他是在意玲玲的。看上去,他真的花了心思,試圖滿足這個女孩小小的宿願。無法去真的看極光,但我可以用另一種方式來達成。那一夜,給玲玲帶來了浪漫與驚喜,同時也給她帶來了某種幻覺,直至破滅。

看死君:在這場三人遊中,玲玲以為自己占據主導地位,但最後那一刻,她似乎才意識到,其實自己還是被邊緣的。對于這樣的關系變化,導演能聊聊嗎?

梁鳴:表面看上去,是他倆陪着玲玲去旅行,但其實也是玲玲在陪着他倆。趙東陽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玲玲在這個冬天出現在他的生命當中,讓他的生活多了一些斑斓。譚娜和玲玲則是那種從小玩到大的感情。步入社會後,她們已經難以如學生時代一般三五成群,基本就維持一到兩個特要好的朋友,會經常泡在一起。

這種陪伴是互相的,這場出遊,我希望他們像回到小時候的那種狀态,像三個小朋友。能夠暫時忘掉生活的煩惱,能稍微抽離出來一點,能享受無憂無慮的瞬間,哪怕隻是一小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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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死君:父親的角色原來是由塗們老師來演,然而,戲外也發生巨大變故。當時你的感受如何?

梁鳴:戲裡戲外,我們面臨着巨大的失去,但又要繼續向前。

尤其對于我、星辰和艾麗娅老師,跟塗們老師不僅僅是這一部戲的合作關系。塗老師自己導演的電影,星辰是女主角。我們與塗老師是生活中亦師亦友的朋友,他就像父親一樣;他跟艾老師也是一輩子的好朋友,都像家人一樣。所以我們的失去是很多重的,不僅僅隻是失去一個合作夥伴。但是我們又要繼續向前,要把這部電影繼續完成,拍下去。
兩個時空裡并行出現的這種巨大的變故,得以讓玲玲和星辰這兩個女孩,她們在精神的層面上同時前行,合為一體。沒法預料,沒法設計,它發生了,隻能去接受。這也是我們每個人的成長中必須要面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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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死君:影片中“漂滿浮冰的海浪”讓我印象至深,您自己如何解讀這個意象?

梁鳴:那是老天賜予的,那個冰浪我們之前沒見過,也不是沖着冰浪才去到那片海。那片海白天是冰凍的,沒想到拍到夜裡竟然出現了這樣的場景!随着海浪不斷湧動,我們都震驚了。

它們不斷地晃動、漂浮、破碎,就像玲玲面對着自己搖搖欲墜的生命。那一刻,也給玲玲帶來一些生有可戀的感受,她或許在想,我願意好好活着,去等待那些美妙的時刻出現。那個景緻絕對是上天對玲玲這次出遊的巨大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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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 陸支羽;公号|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