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英雄》并不複雜,講述的是一個斷臂男孩在八小時之内接力救助的故事。故事是通過真實事件改編,并沒有太多情節改編的餘地,電影通過空間置換和環境變化來制造緊張感,在有限的素材裡達到了一波三折的戲劇效果。如果把電影形容成菜肴,《平凡英雄》不是賈府裡耗費數雞和冬菇香幹的茄鲞,而是《射雕英雄傳》裡黃蓉為洪七公炒得白菜,勝在天然,傳達的是生命價值與尊嚴。
兒童因為好奇的天性,發生意外的幾率一向不低,尤其是天性未得到束縛的男孩。多年前,我在急診科上班時,出診時遇到從二樓窗台翻出墜落的幼童,遇見過把蝮蛇當作泥鳅抓被咬傷的男孩,還有把玻璃珠當糖果吃進肚子的女孩。所幸,沒有電影這樣驚心動魄,幼童被灌木叢緩沖了墜落的力量,隻是擦傷和輕微腦震蕩;被蝮蛇咬傷的男孩在等待幾個小時後,注射了從省城加急運來的抗毒血清;而吃玻璃珠的小朋友吃了瀉藥後,也順利排出了異物。電影裡的小麥比他們危險多了,機械造成的殺傷力是強大的,而小孩對危險的認知是懵懂的,當看到小麥伸手跨過拖拉機去撿竹蜻蜓時,我有先見之明地閉上了眼。
電影把這血腥的一幕完全呈現出來了,後排的小男孩響起一聲驚恐的尖叫,想來他很長時間會對各種工作的機械敬而遠之。相比起國産醫療劇鬧出9%生理鹽水的笑話,《平凡英雄》的外科急救處理基本上都經得起推敲,是花了心思的。
首先是事故發生時,小麥手臂被拖拉機鐵索切斷,悲劇發生時,母親和哥哥不可置信,沉浸在痛苦中,但旁邊的工人反應很快,立即解下皮帶捆紮止血。在當時的情況下,斷臂如果不止血,小麥很快就會失血性休克,根本等不到後面的治療。這個應急措施是滿分。
其次是斷臂的處理。電影裡,送醫院以前,是放在幹淨毛巾上,到醫院後,醫生是将裝起來的斷臂放在冰塊中保存。這個方法是對的,斷肢再植是有時間限制的。斷肢離開身軀後,沒有血液和氧氣的供給,時間長了組織會壞死,而如果組織已經壞死,肢體會釋放毒素,會造成身體其他髒器的衰竭。低溫環境可以幫助延緩細胞壞死的時間,但是要保持幹燥,如果直接放在冰塊中,被融化的冰水浸泡,斷臂組織會産生水腫或者脫水,那就用不成了。電影裡,李冰冰飾演的乘務長幾次給斷臂換冰,算是很還原了。
國内斷肢再植手術雖然在63年就成功實施了,但其實這個手術不是哪個醫院就能随便做的。手術需要縫合血管和神經,還需要處理是術後複雜的機體反應,不僅需要技術精湛的外科醫生,還需要強大的麻醉師團隊。電影裡,馮紹峰飾演的林醫生是在顯微操作下進行動脈縫合的,這樣的機器,在小的一點的地方根本沒有财力配備,所以小麥必須要省會才能手術。
電影的主角不是小麥,也不是機長乘務員和醫生,主角是時間,也是最大的阻礙。如果不能在三點半之前灌注血流,小麥會永遠失去他的手臂。導演在與時間賽跑上,充分利用了空間置換和環境渲染。從驚慌失措的越野車,到救命稻草般的救護車,再到飛向希望的飛機,每一步,都是挑戰,越野車的阻礙是步行街和歡慶的人群,救護車的阻礙是成功登機,飛機上的阻礙則是緻命的氣胸。
小麥在飛機上突發呼吸困難,聯合他曾被拖拉機撞擊胸部,氣胸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張一山飾演的劉醫生現場給小麥引流時,為什麼先要用注射器吸取生理鹽水,其實是在觀察有無氣泡溢出,電影裡劉醫生抽出了滿滿一管氣體,則證實了他的診斷。當空氣進入胸腔後,胸膜内不能維持負壓,如果不處理,會引起呼吸衰竭。劉醫生給小麥做的,是一個胸腔閉式引流,抽出胸膜内的空氣,讓肺恢複工作。
林醫生給小麥做手術,是電影最緊張的橋段。當動脈被縫合後,沒有變紅,林醫生用手不斷撫摸小麥的斷臂,給它緩解痙攣斷,最後,血液終于順利通過縫合的動脈,斷臂恢複供血。這是最難的一步,斷肢再植中,缺血時間越長,細胞受損越嚴重,肌肉細胞是對缺血最敏感的,缺血缺氧的肌纖維壞死,被吞噬細胞吃掉,如果壞死的肌肉比較多,就會形成痙攣。在縫合動脈後,還要縫合靜脈和神經,而斷臂血流情況是決定手術是否成功的關鍵。觀察皮膚顔色,皮溫成了術後最重要的監測,電影能做到這一步,讓整個故事的緊張感拉滿,也讓情感真實可信,充滿感染力。
電影展現了人性最美好的那一面。越野車被唱歌跳舞的人群堵在步行街時,大叔看見哥哥硬闖本來是生氣的,可是看到後排重傷的小麥後,他主動拿起喇叭幫忙疏散人群,給小麥讓開求生通道。在機場裡,等待登機的那幾分鐘,應該是電影裡最難的煎熬,利己還是利他,這是一個漫長的選擇。每個人都不想在淩晨下機,每個人都在等待别人的反應,但偏偏是那個看起來桀骜不馴的藍頭發青年邁出了這一步,把座位讓給了小麥和哥哥。當小麥陷入昏睡時,那幾個一開始不願讓出座位的樂團大爺大媽,拿出了樂器給小麥演奏,當整個機艙唱起《我們的祖國是花園》時,我的眼睛也忍不住發酸。
這個橋段,應該算是電影裡善良的最大公約數,原本不想讓座位的人,原本嫌吵的人,那些事不關己的人,在這個時刻的心理奇異地一緻——希望這個孩子能夠堅持下去。善意把這些各懷心思的人們聯合在一起,這洪亮的歌聲,是打氣,也是祈願。這是人性裡美好善良那一面壓過自私冷漠的時刻,是希望的時刻。
電影裡,除了一心救死扶傷的艾克拜爾醫生和林醫生,也有陷于迷茫的劉醫生。張一山飾演的劉醫生,是職場新鮮人,因為工作上的挫折——病人搶救失敗,他陷入自責和自我懷疑,提出了辭職。這個角色其實還是蠻符合現狀的,學醫是個苦差事,人家本科四年就畢業,醫學生本科就要讀五年,讀研讀博又是幾年,還要規培,幾年下來,同年齡的人都在買房結婚了,自己還在拿着基本工資苦巴巴輪轉,投入是巨大的。而工作帶來的成就感是有限的,醫學能夠做的事情是很有限的,你得到的更多是打擊。
失敗讓劉醫生失去了職業自信,這也是他在廣播之後沒有站出來的原因,因為他害怕自己再次失敗,要知道,每一次失敗,都是一次枷鎖和愧疚,不做就不會失敗。而在小麥危在旦夕時,他終于克服了恐懼站出來。在勇敢承擔起責任後,劉醫生又找回了迎難而上的信心,在電影結尾,他決定重新回到醫院,繼續救死扶傷。
在運送小麥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了生命的堅韌和尊嚴。人體是柔弱的,在鋼鐵之下毫無防禦能力,但人體也是強大的,在這樣的劇痛下,失血的小麥卻能一路保持清醒堅持到烏魯木齊;我們也看到了群體的力量,每個人都不是一座孤島,小麥的堅持讓劉醫生打開心防,乘務員的愛心讓其他乘客不再冷漠。我們該相信,人與人之間是互相依扶的樹林,一個人可以鼓舞另一個人,一個人也能影響另一個人。每一點善意都是種子,會在陽光下發芽生長,會在他人心田裡造成回響,而我們也不該吝惜生活中那些小小的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