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圍繞着女傭克莉奧的視角,講述了一個墨西哥家庭的故事。盡管來自截然不同的階級和種族背景,女傭克莉奧和女主人索菲亞的人生卻有着某種相似性。克莉奧的男友在得知她懷孕的消息時選擇消失不見,被苦苦找到後,卻以惡毒的威脅脫淨了幹系。女主人索菲亞的丈夫抛下她和四個未成年的孩子,切斷聯絡和金錢資助,投向情人懷抱和享樂的人生。在某個夜晚,喝醉的女主人索菲亞對克莉奧半哭半笑地說:「身為女人,我們總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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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也是貫穿電影的核心之一。

雖然如此,影片絕大多數都是緩慢而平靜的日常景象,将悲傷和殘忍的一面掖住。我們看着克莉奧在房頂收起晾幹的衣服、做早餐、唱着童謠叫醒要上學的孩子們、清理房間、快步穿行過擁擠熱鬧的街道。在克莉奧的個體生命背後,我們得以瞥見曆史的洪流。

電影裡的時間線是跳躍而混亂的。片中矛盾的線索使得故事發生的時間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之間搖擺不定。這部影片的情節是基于導演阿方索 • 卡隆童年的回憶,而年代的浮動正對應了記憶本身的不确定性。在個人的生命體驗中,年份的數字被模糊,被銘記的是來自過去的情景和意象——暴雨、狗吠、大火、和天井中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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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色彩、光線表達着平凡生活的神聖感。

克莉奧的平淡生活下湧動着沖突的暗流。在森林中打槍取樂的美國遊客與本屬于這片森林的原住民靜默地并峙于畫面中,而後者如今已是白人家中的傭人,他們僅剩的土地也逃不過被征收的命運。新年前夜,主人家布滿節慶氣氛的豪宅與傭人偏僻擁擠的地下酒館形成強烈反差,如同《泰坦尼克号》裡的不同等級船艙,暗示着不同膚色生命的不同價值。在背景裡,奧運會的海報、宇航員的意象、和天空中轟鳴的飛機時隐時現,無一不描繪着現代化的掠影,炫耀進步和野心的同時預示着滾滾而來的厄運。

影片自後半部分掀開幕布,把藏匿已久的殘酷性暴露在眼前。我至今很難分清那場運動對應的究竟是墨西哥曆史上1968年還是1971年的場景。亦或許,電影刻意把它們模糊為一個,讓真實的過去在挫傷的記憶中肆意扭曲、糾纏,變得面目模糊。

在陽光明媚的午後,克莉奧來到商店為即将誕生的孩子挑選嬰兒床。此時,年輕的學生們正熱情洋溢地走上街頭,有人帶着切格瓦拉的畫像,人們唱着歌和口号。接下來卻讓所有人——包括屏幕外的觀衆——猝不及防。街道上響起四面八方的槍聲、棍棒聲、叫喊聲和悲号。年輕的女性抱着死去的親友無助地嘶喊,室内的人埋頭相擁流淚,炎熱的街道上還淌着未幹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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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着那樣的場景,克莉奧的羊水破了。在幾小時的劇痛後,奄奄一息地她誕出早已死去的胎兒。胎兒豈不正象征着某種理想的死亡?在炎熱的下午,歌聲和新生命的希望一同被白布包裹、草草掩埋。

我又想起當時看某部電影中旌旗招展的場景,不管幾次都會淚流滿面。對于那些在影片試圖重現的這段文化記憶中浸濡生長的墨西哥人,不知他們看到這些情景會有怎樣的感受。阿方索 • 卡隆導演在個體故事的細節與間隙裡穿插着對曆史的模糊和重現,無疑為影片賦予了更多的價值和意義——為社會記住過去,是來自過去之人的責任。

在不可言說的失去面前,人們身上總能展現出藤蔓般堅韌的黑色生命力。電影也至此再次将目光轉回個體身上。盡管失去了胎兒,克莉奧卻真心實意地愛着家裡的四個孩子,孩子們也愛着她。為幫她散心,女主人索菲亞帶着孩子們和克莉奧一同去海邊旅行。初次來到海邊的場景讓人不禁想起《小偷家族》。索菲亞和孩子們在浪花中嬉戲,共同被賜予了短暫而不真實的、原始而酣暢的快樂。克莉奧就在不遠處溫柔地望着孩子們的身影,她們之間是超越血緣的愛——正如《小偷家族》所表達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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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索菲亞也終于鼓起勇氣向孩子們宣告他們被父親抛下的事實,孩子們哭了,背景中卻是一對新人在親友的歡呼聲中舉辦着婚禮——影片對塑造這種殘酷的對比樂此不疲。克莉奧和索菲亞一言不發地抱着孩子們,仿佛是要保護他們不受某樣看不見事物的傷害。她們的剪影形成了奇異的景象——在舊家庭破碎的同時,一種新的家庭誕生了,四個孩子和兩位母親,一個超越種族和階級的,基于友誼、共情、和愛的女性同盟。

和《小偷家族》一樣,電影暗示着對于傳統夫妻家庭制度的反抗,并給出對于新家庭形式的想象。對克莉奧和索菲亞來說,相互支持的同盟關系讓她們不再「孤身一人」。這讓我想起上野千鶴子說的:

「女性主義的成熟,就是從“依存”(dependence)到“自立”(independence)再到達“相互依存”(inter-dependence)的過程。我們并不贊同以往那種“孤立”、“拒絕幫助”等狹義的“自立”概念。而這也是對“近代個人主義”的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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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母親」。

從被男性伴侶抛棄、經曆孤獨和痛苦、再到相互支持的過程中,兩個來自截然不同背景的人結成了女性同盟。或許導演的叙事過于理想化:一個是原住民血統的女傭,一個是來自中上層階級有着良好教育的白人女性,她們也許注定不會獲得平等的關系。而孩子們長大之後又會怎樣呢?他們還會依賴、信任、愛着克莉奧嗎?

導演阿方索 • 卡隆通過電影作出了肯定的回答。他以回憶的視角講述整個故事,将自己代入進了電影中唯一去性别化的角色——孩子。透過與兒童等高的低視角鏡頭,導演把對性别、階級、種族的反思帶入回童年記憶中。通過重新反刍、提煉、和講述,呈現出一個孩童般真誠、卻又充滿痛苦而複雜性的故事。

影片是對階級與種族的無聲思考,對曆史的留念,更是對于愛的緻敬。正如影片名「ROMA」反寫即是「AMOR」也就是西語中的「愛」,影片最後「獻給莉波」的幾個字也足以說明一切(莉波正是克莉奧在現實中的原型)——愛能跨過種族和階級的尖刺,穿越記憶的迷霧,像潮水般将你我推向生命的更遠處。

就像阿方索 • 卡隆本人所說:

「這是一次關于墨西哥社會階層的探索,其中的等級與種族問題盤根錯節;但首先,這是一幅養育我、與我有着親密關系的女性們的肖像畫,它關于了愛的識别,穿越了時間、空間與回憶。」

——最最重要的,它是屬于這些女性的故事。她們經曆戰火、死亡、抛棄、陣痛、宮縮、撕裂、窒息、溺水、重生。她們就像土地一樣堅硬。她們是種子,在粗粝的大地上咬牙紮根、生長、逆重力而上,用愛撐起家庭和整片大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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