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于公衆号“太空膠囊Spacecra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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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影展期間總會下雨,每天最後一場放映結束是午夜十二點,從電影宮出古城的一段路,水漬、霧氣、城牆呼應而統一。如果電影是一種觸覺,當是冷清和潮濕。

約翰·伯格那本電視節目衍生的小冊子《觀看之道》的首句是:“觀看先于言語。兒童先觀看,後辨認,再說話。”影展期間一天的排片最多可以看完六部,節展的觀看變為一種積累,應對之策是歸納、對照、總結,以往的感受和思考力不從心,因為看電影實在是一種體力活。平遙影展每年放映電影都在三十種以上,難免會出現反慣常觀影經驗、拒絕被歸納總結的電影。李冬梅的《果然》就是這樣一部作品。

《果然》寫女人李玉生命中一個特殊的時段。我們需借由觀看,而非“說話”去處理這部影像。這種觀看非是單純的凝視,更多是一種感受,《果然》全片攜帶着輕微的呼吸感,如果要捕捉此種呼吸,必須感官全開,借由附着其上的那些霧去捕捉它。試問,你尚能注視一條河流?又是否感受過清晨諸種聲音的混合?

還是約翰·伯格的《觀看之道》,他緊接着的話是:“正是觀看确立了我們在周圍世界的地位。”“我們隻看見我們注視的東西,注視是一種選擇行為。注視的結果是,将我們看見的事物納入我們能及——雖然未必是伸手可及——的範圍内。觸摸事物,就是把自己置于與它的關系中。”“能觀看後不久,我們就意識到别人也能觀看我們。”理解《果然》是在理解一種借由影像及觀看行為成立的親密關系,觀衆的目光同女人玉的目光交彙,這樣的注視最後返回到我們自身。

今時,電影唱衰之聲頻仍。不同于曆史上的其他時段,比如,印象派、達達主義的前輩們都曾向藝術讨要自由,對抗僵硬古樸的傳統。不是說年輕人斷無出頭的可能。而是,沒有觀衆了。這個時候保守一派的責難就振振有詞,告訴創作者,你拍得不正确。觀衆要的是強烈的情緒和共鳴,不負責耐心。這些,自然都是今天《果然》要承擔的風險。但老實講,在藝術的譜系中它不算膽大,不是要征得眼球。冬梅和她們的《果然》,隻是遵從自身經驗,以她對世界的認識和對影像的堅持,帶給當下的一份禮物。當然,需要一些柔軟而清澈的目光,與之交彙。

昨天,看到她引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的文字,我深以為然:“深黃林子裡兩條路岔開,/可惜我身為旅人無法同時踏足/獨自徘徊良久極目遠眺/直到彎道沒入灌木深處……我選擇了人迹更少的一條,/從此一切因此而改變。”

還是請看她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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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作為一門嚴肅的藝術,它的不可替代性在哪裡?

Spacecraft:《果然》是你的第二部長片。對很多導演來講,開始第二部反而是最難的,《果然》是怎樣啟動的呢?

李冬梅:我寫完劇本之後有一天,制片人齊艾看了《媽媽和七天的時間》,聯系我說有沒有新劇本。我說正好有一個已經寫完了,就發給了她看。後面齊艾聯系了出品公司。我們也走了一些創投,畢竟這個電影沒有那麼強的服務意識,所以就盡量減輕一些出品方的負擔,讓我們的預算更充裕一些,但是也沒有拿到實際的資金。

Spacecraft:你的兩部影片都很私人化,有沒有想過這樣很難和觀衆建立溝通呢?

李冬梅:我非常清楚,無論是我表達的内容,還是表達的方式,都可能和觀衆有隔膜。我讓觀衆進入的通道很窄,我非常清楚。《果然》比《媽媽》更窄,因為《媽媽》讨論的是一種更為普遍的情感,大家都知道一個孩子失去母親,或者一個母親失去自己的孩子,這種情感是人類共有的。但是沒有出生的一個孩子,他算不算是生命?一個沒有成為母親的女性,我們如何去定義她?它很模糊,特别不容易界定。

我一直秉持的電影觀是,電影作為一門嚴肅的藝術,它的不可替代性在哪裡?它是不是要去講隻能是電影能講的東西?如果我們可以用文字、繪畫、雕塑表達,那我們為什麼一定要用電影呢?從電影學院開始到現在已經十年了,這十年我都在問這個問題。我要做的電影是一種嚴肅電影,是我認為電影藝術不可替代的那個部分,我不是要向外去尋求觀衆。我當然希望有很多觀衆喜歡,或者他們有很好的通道進入。但這個作品從内容上來說是極向内的,表達形式上,我認為又是極嚴肅的。我在探讨電影可以是什麼樣子,應該是什麼樣子。它在做這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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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觀衆大部分時候,習慣了理解上的安全感。

Spacecraft:《果然》非常的日常,它關注生活的細部,展現了女主李玉的狀态,她如何吃飯、如何收拾家、如何沉睡等等這樣的一些細節。這樣的一種表達和你剛才提到的影像的不可替代性有什麼聯系呢?

李冬梅:在認識塔可夫斯基,認識我們稱為最偉大的那些電影創作者之前,我自己很喜歡文字。我會寫作,寫作帶給我的滿足感可能是電影無法替代的。我覺得語言的魅力在于它背後的東西,我給你的以及你因我給你的(詞語、段落)而産生的聯想、想象、感受。我給你的是極為有限的,我希望通過那個有限的給予,讀者能夠抵達自身經驗中那些無限的、無法言說的領域。

我認為跟電影最接近的是音樂,因為音樂不依賴語言,也不受邏輯與規訓的束縛,它是模糊的、流動的。電影對我來說最有魅力的地方同樣因為它是極為模糊的、暧昧的、不可言說的。我想要通過一些具體的東西抵達不具體的。所以,對于那種具體的矛盾沖突、男女關系、人物塑造,我說句可能被認為傲慢的話:我不屑于去講那樣的故事。我可以把《果然》講成一個可能票房很高的故事,區别在于這個主題和整個事件我怎麼去講,因為它并不是一個很難被理解的故事。但是,我要追求的東西不是能輕易被定義的、被總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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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的觀衆可能大部分時候習慣了一種理解上的安全感。這個東西讓我不安全了,你給我的東西怎麼那麼不容易被總結、不容易被歸納呢?《果然》讓他沒有安全感,不在他的經驗之内。他會覺得五分鐘的鏡頭就給了他一個信息,比如王一通在陽台上睡覺,他把這個場景一下子用抽象的信息去概括了,等于取消了我在電影當中給他呈現的真實的人物在時空中存在的物理性,所以他會覺得極不耐煩。我知道他在看書,恹恹欲睡了。我知道這個信息,你為什麼還要不斷給我?

對我而言,我可以兩秒鐘給你這個信息,甚至用一幀畫面,但我為什麼給你另外的四分多鐘?這正是電影可以給你,但是文字可能沒有辦法給你的。因為你必須在影院裡面用你的肉身去度過這物理性的四分五十九秒,而不是得出一個結論:小通在陽台睡覺。豆瓣上的一星評價那麼多,說這個電影就是縮到十分鐘也極其無聊。我覺得沒有關系,因為我太知道他們想要什麼了。

Spacecraft:你預判過觀衆嗎?

李冬梅:當然,我是一個專業的電影作者,我當然知道他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所以一開始我就走了一條近乎逆行的道路。但這個逆行不是因為我傲慢,而是因為我對我探讨東西極度真摯。我不能因為一些人對戲劇性的熱衷,對電影戲劇性的追捧,在我的電影創作中妥協和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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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日常不是這樣,比如說李玉她懷有身孕,這個孩子在她的身體裡面,每一天她要通過尿液去觀察,她知道孩子還在健康地生長。她帶着這樣一個近乎神性的身體。一個生命在孕育另外一個生命的時候,我覺得是與神最接近的時候,因為我們在創造生命。在沒有懷孕之前,你無法體會到那種神秘的體驗,所以我去給你看這種日常。我們現在不太關注日常,我覺得戲劇性不是人類的特别本質的東西。

Spacecraft:除了用戲劇性,電影還可以用情感去溝通。有人把你的電影和蔡明亮的去做比較,我發現其中一個差異是,蔡明亮電影的情緒濃度更高,但是在《果然》中,好像刻意沒給很高的情緒,為什麼呢?

李冬梅:喜怒哀樂這些情感還是有一點抽象,它是符号化的。但我覺得人類更加接近本質的時候情感是更微妙的。我沒有當過媽媽,但我看我小侄女的目光當中的愛是極為深沉的。所以通俗之外,另有一種方式是,我什麼都沒說,甚至也沒有看向你,可是整個畫面充滿着一種情感的流動。它是極為隐秘的一種東西,這需要觀衆像去觀察一種顫動的波紋一樣。

所以我們要像嬰兒一樣,把我們所有的感官,包括我們的心無限敞開,抛棄所有的偏見和傲慢來觀看這部電影。我不太喜歡直給,我覺得那樣是對觀衆的不信任,是對他們的簡化,是對現實的人或某種真實的東西的簡化,電影最不應該做這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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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柔軟的人,脆弱的人,我能和他們更加接近。

Spacecraft :李蔓瑄提到《果然》當中一個背影拍了86條,引起了一些争議,很多人不明白拍這麼多次有意義嗎?能解釋一下類似的制作理念嗎?李冬梅:其實那個鏡頭最終也沒有用。我是覺得人很難忘ego(“自我”),永遠在說我們是誰,我怎麼樣?但它與我們原本具足的本質是沒有關聯的。我希望我的演員在那個當下忘記她是誰,因為這場戲拍的是她知道自己可能流血了,孩子有點危險,我希望她甚至把這件事情都忘掉。人在什麼時候比較自由?在喝醉的時候,我們對于自我的執着會變得消融一些,自我和周邊世界的界限變得模糊,甚至消弭掉了。為什麼喝完酒之後,人和人之間反而更能敞開心胸?因為我們可以擁抱,可以去理解你本來的樣子。

我希望蔓瑄她忘記孩子流産的這個信息,甚至忘記她對于男友的憤怒,讓她的身體疲倦。因為演員天然會帶着剛剛發生的這個事,但它是内在的。它肯定有痕迹,就像一支小筆畫在了我心上,但不會那麼明顯。所以我想讓她活在那個特别的當下,我要的是完全的在場。如果你在那樣的一種日常狀态裡還在表演的話,那這個電影絕對是失敗的。

Spacecraft:《果然》的兩位演員,李蔓瑄和王一通身上都有很特殊的氣質,是怎麼選擇他們的呢?

李冬梅:蔓瑄的資料第一次是制片人齊艾拿給我看的。她以前在《喜歡高興愛》裡面有一些劇照,那個造型穿得比較臃腫,我當時就很觸動,因為她的側臉很像我媽媽。我永遠在用電影懷念我的母親。有人說她跟我有點像,我當時沒這樣想,就覺得她像我媽媽,就想要見一下她。後來齊艾給我看了她另外的照片,我覺得她很特别。她身上有一種東西,不是那麼輕易能被明确地說出來,不是說她長了一張漂亮的臉,她不能簡單被歸為美不美。

我第一天看她我就覺得,她的身上有一種極為脆弱的、晶瑩的、一碰就碎的東西。有些人的心是很堅硬的,我能感覺到我們這個場域,你們的心可能是柔軟的,雖然我隻給了你們這麼短的時間,但我跟你們眼睛的交流是柔軟的。但有些演員不是。蔓瑄的柔軟和脆弱打動了我,包括她的長相,她的美是很難定義的,她的身體有很強的一種母性。

一通的話,如果真正走進他的内心,他也是極其柔軟的,像孩子一樣。一通和小通在我的感受裡也是純真、柔軟,同時又和世界有一些隔膜的。他很想躲在角落裡面吃那個洋蔥,他是沒有安全感的人,不敢像我們這樣坐的。他會想坐在那個角落,三面都是有圍擋的。所以小通他的孤獨層級是非常強的,在電影當中也是。所以有人說為什麼沒批判他?怎麼能批判他呢?很多柔軟的人,脆弱的人,我能和他們更加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