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黃土地》,但遠不及它浪漫;我喜歡《歲月神偷》,但遠不及它平實;我喜歡《地久天長》,但遠不及它細膩;我喜歡《平原上的夏洛克》,但遠不及它殘酷;我喜歡《氣球》,但遠不及它坦誠。

作為近幾年國産文藝片的重度鄙夷者,我還是在暑假的末班車趕着本片密鑰期的末班車觀看了這部《隐入塵煙》。其締造的文藝院線的口碑神話和票房奇迹毋需多言,因此本文将着重表達一下個人對本片的理解。

從兩位主角的遭遇(尤其是結局)來看,本片似乎是一部徹頭徹尾的悲劇,無論是村民的鄙夷和竊竊私語、暴發戶對老四“熊貓血”的廉價壓榨,還是各種天災人禍、日曬雨淋,乃至于馬有鐵和曹貴英的“包辦婚姻”本身,都無不彰顯着兩人生活的悲劇底色。然而導演的野心似乎不止于表現一出純純的悲劇,否則本片除了視聽優秀,與《櫻桃》《田小草》等鄉村苦情劇又有何異?本片的高明之處就在于讓觀衆在抱着悲劇預期走入影院、得到悲劇觀感走出影院的同時又感受到中國鄉土社會中人與人、夫與妻那種淳樸的、原生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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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全片最愛的(長)鏡頭

這種溫暖體現在對馬有鐵與曹貴英感情這條主線的細緻描繪上。影片開頭即告訴我們,兩人的婚姻絕非兩廂情願,更無明媒正娶,隻是兩人的哥嫂為了甩掉一張吃飯的嘴(“閑王”“瘟神”)強行撮合的包辦婚姻。一個是人過中年、土埋半截的高齡單身漢,一個是身患手疾、小便失禁、無法生育的孱弱女子,再加上窗外飛雪、蒼茫黃土和那頭象征着兩人身份與命運的毛驢,這似乎給了觀衆一種觀影預期,即接下來所看到的故事基本以悲涼、凄怆為基調。之後一段時間内兩人的生活似乎也的确如此:半推半就地吃飯,同炕不同窩地睡覺,沉默寡言地行路,毫無互動地燒紙,貴英心不在焉地幫有鐵看喜字挂沒挂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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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唯一一張合照

然而,後面的情節卻在一點點走向這個印象的反面,逐漸展現這對夫妻日常生活中溫馨、富有愛意的一面。這一轉變開始于村内大戶張永福出意外,急需獻血,而張永福的血型又是極其罕見的“熊貓血”,村内碰巧隻有馬有鐵是這種血型(當然有可能有别人有這種血但沒有說,如果這樣解讀則更能看出同村人對馬有鐵的無形迫害,為結局的發生埋下了伏筆)。獻血時,曹貴英在飯桌上放心不下,跑出去看抽血的情況。這是全片第一次表現貴英對有鐵的關心,前面基本都是有鐵給貴英喂飯吃、照顧她。如果說這次貴英表現出的關心是出于千百年來鄉村社會對身為人妻者本分的不成文的約束,此後經曆的兩次抽血中,貴英的關心卻一次比一次表現得急切:從坐在飯桌到直接坐到抽血桌旁,勸醫生少抽、換抽的話越來越多,聲音也越來越大。在抽血這一關鍵情節中,導演通過描寫在村内上層階級的代表——張氏父子的壓榨和索取(尤其是那虛僞而諷刺的大衣)下,有鐵和貴英兩人相依為命、相互關照(例如捕魚、送水等),對兩人的感情線做了貫穿全片的刻畫。從第二次挂喜字時貴英更加關注是否挂正以及幾次看電視(包括第三次燒紙時有鐵給貴英燒的電視)也能看出兩人感情的愈發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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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生活逐漸溫馨

同時,這兩個邊緣社會的邊緣人之間的溫暖還體現在日常的勞作生活中。随着導演細膩而飽滿的鏡頭,我們見證了這對夫妻一年四季早出晚歸地插秧、犁地、耕作、收割、脫粒,并在風吹雨淋中蓋起了自己的新家。在傾盆大雨中保護土磚的過程中,兩人苦中作樂、相互嬉戲又相互扶持,逐漸建立了感情;在制作雞窩的通氣孔時,貴英點亮燈泡,斑駁的燈光透過孔隙投射在牆上,重新帶給我當年看《平原上的夏洛克》塑料膜養金魚時的浪漫體驗,這也是全片少有的純粹的溫情時刻和樸素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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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作樂,相互攙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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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的浪漫

然而,雖然平淡的生活不乏樂趣與溫情,但兩人走到最後終究一死一殉情(至少從心理上),曹貴英的遺照甚至隻能從結婚照片上截取,淪落了一個婚喪同照的結局。兩夫婦辛苦多年的成果也不過換了3974塊錢,還被去了個4塊錢的零頭,一塊一塊磚壘起來的新房也被無情拆除,最終還是将兩人在社會中如同驢馬的“賤骨頭”無情地展露出來,令人悲戚之餘又引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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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暴裂無聲》的最後一個鏡頭相比,是異曲同工還是截然相反

不過本片結局雖使人扼腕歎息,但其内核就一定是悲劇嗎?正如片名“隐入塵煙”,最終兩人固然物理上死亡,但何嘗又不是一個最好的歸宿呢?與其接受大戶的壓迫、村民的鄙夷、天災的威脅,與濯淖污泥共處一世以苟且偷生,還不如像麥子一樣,生生世世生于塵土、隐于塵土。這也正契合了英文片名“Return To Dust”。從這個角度理解,影片似乎顯得并沒有那麼悲涼和絕望,反而給人以希望。

如果我的這一解讀還不夠具有說服力的話,那麼片中的一個細節也許能為我提供更有力的支持:間苗時,貴英不慎鏟折了一株已栽好的麥苗,她滿懷歉意地拿給有鐵看,有鐵說道:“鏟掉了就鏟掉去吧,讓它給别的麥子當肥料去吧,啥人有啥人的命數呢,麥子也一樣,它也有它的命數呢,還不是到夏天讓鐮刀割掉了。”但是,貴英卻思考良久,又将這株麥苗栽了回去(此處給了麥苗一個特寫鏡頭)。這一細微的舉動表面看是貴英和麥株的同病相憐,但是否又暗含着貴英對自身悲慘命運的不屈呢?麥苗本身又是生命與活力的象征,再加上片中反複出現的燕窩、苞米等意象,其背後對生命的禮贊不言而喻,影片也就沒有如同《暴裂無聲》那麼一味的悲觀和殘忍。

言已至此,最後我希望以影片中馬有鐵的一段台詞作結:

“啥不是土裡頭生的?啥不是土裡頭長的?土都不嫌棄我們,我們還嫌棄土呢嗎?土就是幹淨東西嘛,不管你是有錢有勢的人,還是啥人,你隻要種上一袋袋麥子,它就能給你長出來十幾袋子、二十幾袋麥子來。”

願我們最後都能褪盡鉛華、隐入塵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