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婁烨導演的新片《蘭心大劇院》在國内正式公映。這是一部遲來的新片,距離電影原本的定檔時間,已經過去近2年。在此期間,婁烨曾攜帶該片入圍多個國際電影節,但外媒的評價整體不高。

此次國内公映,除了導演本人的号召力,《蘭心大劇院》受到關注也是因為它是婁烨的類型片首作。上映以來,影迷們對這部電影的評價依舊兩極,有人批評婁烨依舊婁烨,一貫的拍攝手法與視覺風格,卻少了真正的人物與内核,有人卻認為婁烨完成了對傳統諜戰片的解構與突破。
在本文作者看來,婁烨強勢的個人風格使得《蘭心大劇院》“陽奉陰違”了類型片的範式。比起懸念和槍戰,戲中戲的緊密交織形成叙事的主要特點。比起線性發展、埋下懸念後解決問題,《蘭心大劇院》更傾向于搭建一座充斥着身份疑雲的叙事迷宮,并憑借最後的一幕,使于堇的故事成為了一條“銜尾的蛇”。
撰文 | 魏子薇
01動機未明的少年維特“期待愛的回報,不是愛的要求,而是一種虛榮。”
在《蘭心大劇院》的尾聲,法國間諜休伯特(帕斯卡爾·格雷戈裡飾)從已由日軍掌控的法租界飯店中走出,随手将一本《少年維特之煩惱》扔進垃圾堆。攤開的扉頁上,就寫着尼采的親筆。
作為婁烨的類型片首作,《蘭心大劇院》比婁烨的兩部前作——改編自天涯網帖的《浮城謎事》和被嘲諷為狗血普法欄目劇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還具有更強的情節性。圍繞着多方的權力關系,心理戰和巷戰在黑白銀幕上輪番上演。飾演女主角于堇的鞏俐,甚至用矯健的身姿貢獻了長達十幾分鐘的槍戰戲,很難不讓人略有出戲地想到:“大吉大利,今晚吃雞”。

關于《少年維特之煩惱》的片段,是片中少有的閑筆:故事前段,休伯特曾以這本舊書作為酬勞,要求自己的下屬夏皮爾(湯姆·拉斯齊哈飾)在行動中保護自己的養女,于堇。即使考慮到作為絕版書的經濟價值,這在諜戰片中,也算是相當風雅的禮物。
而片尾,休伯特終于在于堇給他的密信中得知,于堇先前刻意篡改了在行動中獲得的情報:山櫻對應的并非新加坡,而是夏威夷。電影随後打出字幕,顯示日軍進攻夏威夷,太平洋戰争爆發,意味着美國卷入二戰,也因此加速了二戰的結束。後來的曆史,就都是所有人都熟悉的曆史。休伯特在字幕隐去後步出酒店,才把《少年維特之煩惱》擲入垃圾堆,有了文章開頭說到的一幕。

——但于堇為什麼要背叛養父,篡改情報?這大概是絕大多數觀衆從這一幕起到離開影院時最為困惑的問題。《蘭心大劇院》也在這一刻,“陽奉陰違”了類型片的範式:它如通常的諜戰片一樣設置了一個懸念,并揭開了真相(真相亦能和伏筆呼應),但觀衆隻是獲得了更多的困惑,因為人物的動機仍懸而未決,直到劇終。
關于于堇的動機,觀衆間主要有兩種猜測:
一是,于堇雖為法國人撫養長大,但畢竟有一顆中國心。為了家國大義,她有意使美國人卷入二戰,好使自己的母國早日脫離戰禍。這種猜測最符合諜戰片的套路,但在合理性上比較牽強,因為于堇很難擁有足夠多的語境、信息甚至視野,在短時間内做出這樣的決策。
第二種猜測則圍繞着開頭的那句尼采的題詞展開。單從字面意思看,這句話帶着明顯的訓誡意味。把于堇從孤兒院接出并撫養長大,休伯特對養女無疑有舐犢之情,但這種感情顯然也是有條件的。休伯特絕對信任于堇,才會在電報中咬定信息的可置信度。但當于堇拒絕做一枚棋子,按個人意志送達了錯誤的情報,休伯特和她之間的信任感就消解了,但這可能也同時消解了期待回報的“虛榮”,而非“愛”本身。所以于堇仍在信中表達了對養父最後的緻謝與告白。考慮到于堇放棄逃生、不無“戀愛腦”地去找了對她愛得無條件的譚呐(趙又廷飾),這種說法或也有自洽的空間。

這兩種猜測都說得通,也都有牽強之處。于堇為什麼決定做一枚失控的棋子,婁烨最終沒有在片内挑明,甚至線索也給得讓人一知半解。這大概也是婁烨即使做了類型片導演,還是舍不掉的DNA。可能講得太明白的前世今生、因果關系,就能要了他的命。構築在朦胧人性上,懸着半點理性的情緒,才主導着人的行為。
《蘭心大劇院》裡他拍了很多鞏俐的特寫,靜止的,行動的。黑白色的大銀幕上,還是既清晰,又模糊——婁烨有個看起來比較像是開玩笑的解釋,說相較于《羅馬》,自己的黑白影像是“劣質”的,沒那麼“中産階級”。于堇總是看起來很疲憊。即使在特寫裡,也好像和觀衆有很遠的距離——畢竟我們隻是中途才介入了這個女人的人生。像是我引用過一萬次的巴贊的話:“簡略是現實的缺筆。”
回到《少年維特之煩惱》,或許也有觀衆注意到,院線版本的《蘭心大劇院》中,尼采的那句話,中英文翻譯是對不上号的。中文字幕的“期待愛的回報,不是愛的要求,而是一種虛榮”确實能對應書上寫的德文:Das Verlangen nach Gegenliebe ist nicht das Verlangen der Liebe, sondern der Eitelkeit。但和英語翻譯的那句“It’s the desire, not the desired, that we love”則完全不搭邊。許是片方的失誤。
其實英文翻譯的那句話,倒也出自尼采之口:“Man liebt zuletzt seine Begierde, und nicht das Begehrte.”人們最終愛的是自己的欲望本身,而非被渴求的東西。這句話在我看來,或許更應該成為《蘭心大劇院》的注腳。

談欲望的時候,拉康也愛說,“欲望根本上是無法滿足的,欲望的一個特征就是它是欲望對象無限延宕的過程,是欲望本身或欲望滿足永遠的延擱。”
欲望也好,現實也好。未被完全填補和滿足的狀态,才是人們最愛的樣子。我們填不滿的欲望,也就像一個講不滿的故事。
02相交的漸近線
《蘭心大劇院》最無法忽視的特征,肯定還是真實和虛拟的交織。真實-虛拟,地上-地下,構成了兩組簡單又複雜的二分法,這兩組二分法交織成四個象限,讓主要角色都在這四個象限中反複橫跳。譬如于堇的地下&真實身份是間諜,但地上&真實身份是演員。同時,她還有一個地上&虛拟身份是《星期六小說》裡飾演的罷工者秋蘭小姐,以及還有一個地下&虛拟身份是,她在行動中假扮的日本軍官古谷三郎(小田切讓飾)的亡妻美代子。
國族身份上,于堇也頗為矛盾。她中國血統,長着一張和日本人(美代子)無異的臉,中文名于堇,堇在法語中有個過于恰如其分的對應字,Jean。原來她從小是孤兒,由法國特工休伯特撫養長大。

這些身份的演繹,在婁烨的專訪中被略帶戲谑地輕描淡寫:“我跟鞏俐說,完全沒有問題,這個角色是一個大明星,你是大明星,所以不用演;這是一個有秘密使命和任務的間諜,間諜是不能演的,所以也不用去演。最後剩下的就是一個女性,這是最重要的。”
實際當然沒有這麼簡單。讓叙事更複雜的是,婁烨用了大量的戲中戲,和毫無預警的入戲和出戲。比如有一幕中,于堇在行使間諜的職責(身份A)監視日本軍官,而譚呐突然出現,迫使她用女演員(身份B)的态度來應對。譚呐上車,對司機說:去船塢酒吧。下一秒,于堇和譚呐面對面談情說愛。但觀察他們的對話就能發現,鏡頭不覺間将觀衆代入了《星期六小說》的排練片場,而于堇化身為了秋蘭小姐(身份C)。
此處,還暗含幾重身份之間的呼應:譚呐和于堇的對話既是劇中人的話,也近乎二人現實中的剖白。而空間上,他們所處的排練現場,正是按照譚呐先前要求前往的船塢碼頭來布置的。現實和叙事因此高度緊密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命運感。
實際上,戲中戲更容易産生的是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所提出的間離作用。布萊希特批判傳統戲劇容易帶來麻痹人心靈的沉浸感,正如我們今天熟悉的好萊塢叙事。他支持戲劇創作者使用陌生化的語言,時時提醒觀衆自己所觀看的是一出戲劇,以此來激發觀衆的批判視角和改變現實的動力。
然而,在婁烨的作品裡,現實和虛拟的交織形成更多的是混亂感。觀衆在叙事和身份的切換之中迷茫。婁烨标志性的手持鏡頭則進一步加劇了視覺上的目不暇接。

身份之間的切換和呼應在片末迎來了高潮。于堇曾說過這是她會扮演的最後一個角色,但當她缺席了《星期六小說》的首演時,她真實的使命才暴露出來:她特地回國,要扮演的不是秋蘭小姐,是美代子。要出演的也不是《星期六小說》,而是她的諜戰任務。當于堇完成任務趕回首演現場時,排練過千百遍的台詞一分不差地構成了她和譚呐的對話。所有的機緣巧合,都變成了命中注定、未蔔先知。
如果說首演開始時,工作人員拉起幕布顯示出他們一直排練的酒館現場其實就搭建在舞台上,是揭示出了看不見的第四堵牆,那麼淩亂的槍響就是徹底打碎了這第四堵牆。來自台上和台下的槍聲仿佛昭示着真實和叙事共同享有一副殘酷的面孔。
洪尚秀曾經說,電影和現實是漸近線,電影的世界隻能無限接近于現實,而不能相交。在《蘭心大劇院》的世界中,在現實中日軍的槍聲與劇本中的槍聲重合的那一刻,這兩條線終于相交,随後又猛地彈開,指向茫茫的命運。

關于于堇,休伯特說:“她到底是一個女人,一個演員。”這句話有一個更難聽的版本,來自莫之因(王傳君飾):“她(于堇)和你(白玫)一樣,是戲子,也是婊子。”
在這兩句話中,女人對應婊子,演員對應戲子。和于堇的間諜身份不同,這兩個屬性都比較個人化,不承載太多的家國大義和曆史責任。前者強調性别,後者則明指她的職業和技能,暗指她狡詐,或許也指她像戲中人,有一些不切實際的追求。
這兩個評價一個正面,一個負面,卻互相印證,正好說明了于堇在身份切換之間是個割裂但融貫的角色。細數下來,她在台上借台詞說了最多的真話,反而在台下身不由己說了最多的謊。而這一切,都源于她是一個女演員。演員的身份允許她戲假情真,戲劇比真實的虛假更真實。而女性的身份讓她能在完成了所有任務之後,非常個人化地放棄徒勞的求生,而在愛人肩頭坦然等死。
婁烨的特色之一,在于他愛拍人的情欲。盤算起來,《蘭心大劇院》像是他情欲色彩最單薄的一部,可能也如網傳消息,有些删減的原因。本片中除了于堇和譚呐耳鬓厮磨的戲,和莫之因與白玫的強奸戲——太直白以至于象征性壓過實質性——最接近于情欲的也讓人驚喜的,倒是于堇同白玫的一場戲。

白玫甫一出場就帶着目的性,她聲稱是于堇的戲迷,能背劇中所有的台詞。但很快就被莫之因指出,實際上她是重慶的特務,接近于堇也是因為有任務在身。然而随着劇情展開,白玫越發成為于堇的忘年交,或者不如說,是于堇本人的自我投射/鏡像角色。她們享有類似的命運,缺失的家庭,對戲劇的共同愛好,和亂世中命懸一線的經曆。白玫被于堇下藥,躺在床上,在于堇的誘導式發問中喃喃自語。空氣中氤氲着同性情欲的味道,但就像節制的觸碰,秘而不宣。
白玫至終沒有試圖完成任何重慶的任務。她在為于堇帶話以後被莫之因匆匆射死。兩人再次相見,是于堇見到白玫的屍體。這二人是純粹由互相辨識氣味和情感而走到一起的,在兵荒馬亂的年代玄之又玄地屏蔽了宏大叙事的侵擾。這也讓我想到《風聲》裡的李甯玉和顧曉夢未被蓋棺定論的感情。無論實際名分是什麼,它都強大到足以驅使李甯玉做了信仰之外的選擇。

這可能是婁烨,或者說很多第六代導演共通的選擇:和立場保持間離,這間離正是由個人暧昧的情感來保持的。或者不如說,正是因為心知個人之間有暧昧的情感,才知道保持幹脆利落趕盡殺絕的立場,尤其在戰亂之中,是難以被求全責備的。
就像白玫和于堇之外,《蘭心大劇院》中還有另一對同性關系,是莫之因和譚呐。莫之因雖然是個漢奸,效忠日本人,被譚呐等人不齒。但壞事做盡,臨到頭還不忘好聲好氣叮囑同僚,千萬要記得保舊日好友譚呐安全。恰好也有第五代導演,在今年做了諜戰類型片的首次嘗試,可以形成對照:《懸崖之上》在大是大非之間,就容不了這麼多暧昧叢生的領域。
片尾,于堇做了最個人化的一個選擇——當然鑒于她的傷勢,也不算是不合情理——她沒有試圖逃跑,按約定來到碼頭,靜靜伏在譚呐的肩上,像是等待命運的判決。槍落在地上,場景轉換成他們電影開頭時排演的戲劇,沒有交代于堇是否死了,也沒有交代譚呐的下落。故事首尾相連,形成一隻銜尾的蛇。
或許,于堇和譚呐都死了,成為了宏大叙事裡萬千面目模糊的星辰。或許,他們在蘭心大劇院裡獲得了永生,永遠活在《星期六小說》裡。酒館裡的人一直在跳舞,他們也一直在跳舞。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封面為《蘭心大劇院》劇照。作者:魏子薇;編輯:青青子;校對:李世輝。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