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正在《逆轉裁判1》上玩控方舉證和辯方質證的遊戲,在調查與追問裡反複,第二天去看《初步舉證》,還是法庭的那一套,隻是從日本搬到了英國,Barrister作為訴訟律師一詞反複出現。發現自己迷戀文本類電影和遊戲,紮實的劇本和演員精彩的演技交織,達到一種靈魂震顫,智識上的快樂。
感謝所有人的努力,讓外表平平,實則句句石破天驚的戲劇得以引進銀幕,台詞和《芭比》一樣振聾發聩,隻是形式上娛樂化更少,深沉的思考更多。很多女性主義電影從不糊弄,每一句話都經過女編劇深思熟慮,寫這樣的劇本,可能需要考慮更多,冒犯而又不至于尖銳到沒有機會,說真話與如何說真話之間,需要藝術。
看這部電影,除了感受到智識被充分尊重的幸福,又體會到漫長的難熬,因為編劇設置了女性是否給予性同意較為極端的場景,說白了,就是在法律事實上很難舉證,幾乎不可能赢的場景,一個熟稔的女律師自己在内心交叉質證,都知道勝算不大的案件。而這樣的性侵犯可能發生在親密關系和私密房間的任何時候,任何女人身上,因為可能,所以感同身受,所以會産生開放的傷口,會為曾經驕傲、勝券在握的泰莎難過,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卻承擔了失去一切的風險和結果。不安全的社會,女人在背負這種巨大風險,所以不說,很多性侵行為沒有報案,想到随之而來的調查、公開、輿論,不如就這麼算了。
泰莎說得很對,我之所以成為我,就是因為内心有一個永不服輸,永不妥協的女孩,如果就這麼算了,我就會失去她,殺死她,失去内心的勇敢會在日後的所有場景反複檢驗,殘忍的人會嗅到你身上攜帶的虛弱,趁虛而入,沉淪是必然。作為對法律有一定了解的人,都能明白片尾大段獨白的呼籲,一個國家的法律幾乎全由男性主導制定,大部分德高望重的法學家也幾乎為男性,所以法律它從不是中立的,自出生起便帶有性别。英國的法庭辯論是對抗式的,控辯雙方針對證人發問,通過發問,向法官和陪審團指明她言詞中含糊不清、前後矛盾的地方,減輕證人證詞的可靠性,證人的表情、狀态都會影響最終的裁判結果。審問保護未成年,考量精神病人的精神狀态,卻從未将被性侵婦女的心理狀态納入考量,她仍然需要像一個思路清晰、邏輯缜密的證人,任何證詞都在控辯雙方的聚光燈下無從隐藏。她在那片令她産生噩夢的迷霧森林裡,需要勾勒出清晰明确的邊緣,不得怯懦,害怕,不得言詞反複,法庭有沒有将創傷導緻的失憶或記憶變形的情況納入考量範圍。因為被傷害,所以尋求法律,尋求公平正義,因為尋求正義,所以必須在正義的流程中,二次被傷害,這本身就是一個悖論,沒有人應該為了尋求法律正義而必須做出鋪墊性的犧牲。
除了劇本身,還想談一下泰莎本人的職業,一名出庭女律師。聯想到在小城市的女律師,面臨更深的職業痛苦,考過司法考試過後,有一年的實習期,律所類似于一個平台或公司,律師更像一個體戶,跟的律師決定了實習期的艱難或容易程度,跟的師傅好,也可以成為後續的保障。小城市裡男律師的數量遠多于女律師,因為小城市專業化區分不明顯,主要依靠人脈介紹,酒桌文化盛行,女律師想要獲得案源,開拓的難度遠遠大于男性,很容易和錢色錢權绯聞沾邊,飯桌喝酒也不太安全。沒有一個清晰的成長路徑和專業化路線,與師傅間較強的人身依附性,都是成為女律師的限制。作為一個工人階級的女兒,考上牛津大學法律系,泰莎能夠在競争強力的倫敦成為一名出庭律師,多麼不容易。
絮絮叨叨,放任她兄弟的懶惰,對女兒永遠不滿意,土裡土氣拎着沙灘袋上法庭的母親,卻成為她的後盾。在她失魂落魄的時候,要求她必須回去工作,“這件事不能毀了你的人生”,給她帶來那件前半段顯得諷刺,後半段顯得溫暖的玫紅色襯衫,還有坐在旁聽席的前同事愛麗絲,在郵輪上工作的同學。不同階級的男女畢業後毫無聯系,不同階級的女同學卻可能成為最好的朋友。還有那位在旁聽席緊握母親手的年輕女警官。
最後一幕,泰莎一個人坐在桌子上,背後她案件的那盞燈亮起,另一個性侵案卷的燈亮起,一盞又一盞,點亮了整個屏幕,而泰莎一個人縮起的位置仍舊是黑的,是一處空洞,法律正義的黑暗與她一同呆在那裡,留待一個個像這樣尖銳宣言的戲劇刺破那層黑紗籠罩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