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電影院燈亮了,我也恍恍惚惚,好像雙腳還陷在沼澤裡。如同下午昏昏沉沉的夢,摻着灰色金色的碎屑。走出門,被晚風一吹,我才忽然清醒。不在冰冷的柏林公寓,并非破爛的廉價小屋,并非東南亞的某個角落,風吹動白色窗簾。

我在這兒。

其實有點像Tár說的,演出完,整個人幾個小時都沒法回神。我懂。

《TÁR》也許不是我最想看的電影。它不是懸疑,沒有緊張的故事,槍林彈雨裡的女人和男人,也不需要反轉讓大腦酥麻。這部乍一看像傳記,實際上像生活片段,一場幹巴巴的講座對談介紹完主人公,就一把把觀衆拽進去,别的什麼都不說,誰是誰,誰在做什麼,發生過什麼。鏡頭前隻有乖張的天才,皇帝一般發号施令,生活如機械,太忙了,來不及停下來解釋,一開始一頭霧水。

逐漸眼前有了形狀。

鏡頭前的國王是Lydia Tár。她是五大團出身,先任茱莉亞學院教授,也是柏林愛樂樂團的指揮,被稱為當代大師。

看到這兒全場都抽了一口氣。很巧,電影院旁邊就是克利夫蘭交響樂團,五大團之一。說Tar從克利夫蘭交響樂團起步,不論疫情前後都是熾手可熱的指揮家。但我們怎麼都沒印象?細節、經曆、登場人物,虛虛實實,Lydia Tár這個暴君,像活在現實生活中,就在我們手邊,曾造訪過那個雄偉的大廳。不知道音樂系的朋友們怎麼看?對我來說剛好。

(我甚至搜了“Is Lydia Tár a real person?”)

前面說電影像生活片段,一把拽進來,沒有古典樂知識,一下子看也許會很吃力,因為術語一個接一個,開頭真的在講座,真的去茱莉亞學院,真的用Tár的視角解釋“為什麼指揮家能定義作品”。指揮不止是節拍器,他們控制時間,讓整個龐大的生物一般的樂團動起來,讓曲子再一次擁有靈魂,挑戰過去。

Mahler No.5的開頭,Lydia Tar想要小号獨奏逐漸變得兇猛,想讓全場一瞬間爆炸,齊奏時和刀尖一般銳利,這裡很好。電影末尾Elliot接手,就沒那麼驚人了。我又聽了一遍Claudio Abbado,也是這個味道。

最驚喜的是埃尓加的E小調大提琴協奏曲,竟然有我最喜歡的大提琴solo!在影院裡看,我就像又看了一遍Live,第一段結束,都想鼓掌了。更何況演員是大提琴家。回來的路上又聽了一遍,Sheku的版本,太棒了。這部電影讓我又想到古典樂的快樂,第一次在音樂廳聽到《海》的驚喜。

人品極差,神經質,毫無同理心的她,職權騷擾、性騷擾,無所不為。她絲毫不覺得愧疚。其中幾個細節,她不喜歡被稱為maestra,斥責分不開作品和人品的學生,稱自己是父親,對受傷的妻子不聞不問。不要把人品和作品相提并論,這點我同意。但别的,我覺得她自己是權力者、強者,她無法感同身受,和性别無關。

富華的生活像在空中。

然而天平終于向一方傾斜。暴君也有發善心的時候。Tár送玩偶給大提琴手。諷刺的是這份難得的好心(也有可能是欲望)讓她摔了個大跟頭,在地下室迷路,摔跤,神經受損。指揮家滿臉是血,毫無體面地走進演出廳。疼痛讓幻聽更深了。

幻聽讓我甚至有點爽。電影講音樂,自然,音響得是大手筆。話說《TÁR》是Focus Company,記得上一部我看的Focus,《Vengeance》也不錯。她的幻覺循序漸進,逐漸變響,逐漸讓人窒息。收音太好了,節拍器、冰箱的轟鳴,一點點細節都仿佛在耳邊。又是一部強烈推薦在影院裡看的作品。

故事便在這裡急轉直下。羽翼更加肮髒。學生自殺,cancel-culture讓她陰雲滿面。助手背後一刀。最後妻子離婚,帶走女兒。柏林愛樂樂團的指揮也沒了。幻覺讓她沖上台,如同受傷的野獸,帶着嫉妒和惡意撕咬。

天才聲名掃地,一無所有。

凱特·布蘭切特是靈魂,把這個狠絕、混蛋又天才的指揮家演活了。很美。

真是個複雜的角色啊,明明這麼混蛋,我無時不刻期待她摔跟頭。可真看到大提琴手冷面相對,Rat on Rat,街邊的嘔吐,我又有點傷心。

(我第二驚訝的,這裡為什麼有怪物獵人世界,喀普康你每天都在授權個什麼啊。)

怎麼會變成這樣?

全片我最喜歡的是這段。

Lydia Tár一個人抱着行李箱。

出租車窗上浮光掠影,紙醉金迷的曼哈頓逐漸遠去,荒草漸長,天色欲雨。

搖搖欲墜的廉價小屋前,女人推開門。空氣裡書墨味浮動。屋子裡像時間凍結一般,什麼都沒有變。那邊衣櫃上收藏品靜靜地呼吸着。等她抹開陳灰,像無數個童年的傍晚,那個興奮、乖張的女孩迫不及待地拆開碟片,塞進電視。時隔數年,旋律、掌聲、歡呼再一次流淌,震動書架上沉甸甸的灰塵。黑白熒幕裡,魔法師的指揮棒閃着刺眼的光芒,讓她抓緊胸口,難以呼吸。質地奢侈的大衣,精緻的絲巾,什麼都沒披,頭發蓬松亂成一團的女人像祈求奇迹,兩隻手緊緊握住獎牌,任憑淚水劃過臉頰,脖頸,滲進穿過牌子的褪色絲帶。

那時我想到樸樹的歌,

“君已塵滿面,

污泥滿身,

好個白發迷途人。”

兒時的願望像大夢一場,睜開眼什麼都沒剩下。

名譽、地位、權利,如海水退潮,刹那遠去。

雙手髒污,傷疤隐隐作痛,謠言像針一樣釘着。

指揮家仿若岸邊孤零零的黑色巨石,滿是海水留下的溝壑,凝望遠處撲閃翅膀的海鷗。富麗堂皇的城堡,過去國王一般的日子,在海霧中逐漸看不真切。

操着佛羅裡達口音的父親問,你還要走啊?

嗯,Tár道。

面對孩子澄澈的雙眸,兒時的音樂夢想,手上的樂譜,她的身姿顯得如此醜陋。

然而就算跌進塵埃。

“——關于這首曲子。”

就算在泥地裡,對着學生樂團,這個人也倔強地說“我們來聊聊用意”。很諷刺,她對遊戲主題曲,相比之下如此low brow的曲子也想掌握在手裡,明明觀衆看的都不是你。

卑劣的、充滿欲望的、野心勃勃的、不擇手段的,不止步的。

這就是Lydia Tá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