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 “老塔其實隻是在講故事,不能夠結構式的去看、符号化的分析。”

确實如此,塔可夫斯基對使用象征主義、結構主義生搬硬套地分析電影很抗拒,甚至對精神分析也喜歡不起來。

《犧牲》的的确确是一首寓言詩,影片中的故事應當給予流動的,非表征的理解。但情緒的理解和感知,不代表我們不需要對電影形象去分析,導演是将活的時光賦予到藝術中的創造者,“劇本在電影中死亡”,流淌出來的電影的形象、色彩、節奏都是面向觀衆自己的,其一定與個人的獨特生活經驗有關。所以對電影形象的分析,就是對作為觀衆的我的自我分析,也是和其他觀衆的交流分析。而且在塔可夫斯基自己看來,《犧牲》本就是該争議性的,将模糊、夢境版的影像同我們自身的夢想與創傷聯系;這段話在我看來就是聯系上了“社會主義的超現實主義(借薩特評塔氏語)”。

電影最初的名字叫《女巫》,一個癌症患者奇迹痊愈的故事。亞曆山大身患癌症,他從家庭醫生那裡得知了一個嚴峻的事實:他已經時日無多。突然有一天門鈴響起,看到一位先知(郵差奧托的原型),他給了亞曆山大一個荒誕的指示——去找一個據說是巫婆的女人,與她共度一夜春宵。病人别無選擇,隻能照辦,而在那之後,他被奇迹般地治愈了,家庭醫生也大為驚異。而後在一個雨夜,巫婆來到亞曆山大家,為了幸福,亞曆山大也離開豪宅與體面的生活,披上一件舊外套就随她而去……

塔可夫斯基對此講的很明白:”他的痊愈有着深層的含義,治愈的不僅僅是絕症,還有通過女性形象表現的精神複活。“其實塔可夫斯基本人在拍攝期間也已經身患癌症,承受着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痛苦,所以能夠想象,導演本人與亞曆山大,以及整個人類的苦難纏繞在了一種詩意的模糊投射中。

在電影的開頭,亞曆山大有這樣的言說:“人們不斷侵犯自然,把文明建立在恐吓。暴力和強權上,我們所有的“科技進步”,隻是為更快捷地得到享樂......我們陷入了可怕的失衡,物質與精神的發展,失去了應有的和諧。”這是對于人類困境的明示,是《女巫》中癌症的轉喻。

當然不能将《女巫》的情節判斷照搬到《犧牲》中,但其電影的言說,那時間的流動存在的本質,藝術家對時光的雕刻,呼籲的都是——一種全然的對精神的救贖。從懷疑尼采的永恒輪回到穿上陰陽睡袍,以及那個貫穿前後的枯樹澆水,都指向一種東方的精神文明對無靈魂的疏離體系的救愈,東方的精神能幫助重塑物質發展的失控——指向與他者愛的聯系,自我的犧牲。用犧牲換取和諧,愛寓于犧牲之中,犧牲在拒斥物質主義,犧牲是毫無保留的。用塔可夫斯基自己的話來說,“犧牲,應成為任何高尚的精神組織中每個人存在的有機而唯一的形式”。

我不認為亞曆山大的犧牲呈現為失敗——盡管情節上來看他的家庭解體了,自己也将在精神病院得到監禁。可是應當知道:藝術家講述的世界越是無望,觀衆就越有可能感受到與其對抗的藝術家的理想——藝術象征着我們存在的意義。在《女巫》中,病人得到了治愈,在《犧牲》中,實際也得以救贖。犧牲之後呈現為無望,更将情緒推向一種宗教中聖愚情節的創傷性内核。亞曆山大給觀衆參與犧牲并被結局感化的可能性。

回過頭來,整部電影最能引導觀衆進入到那種流動性的,去進入自我的思考的——就是燃燒的長鏡頭。

燃燒的房子包含了時間寄寓其中的,那一整個物質大廈的傾塌(達·芬奇的油畫,17世紀的舊地圖,新聞電台,小男孩的搖床......)而在這以房屋燃燒居中長鏡頭中,兩旁的大海和小樹林見證着燃燒的事實,絕對的空間見證着一種如同死亡般的實在;而小樹林不僅是亞曆山大第一次與女巫談話的場所,也是他在被小房屋模型驚懼的場所。而當一切告終,小男孩給枯樹澆水,海浪的聲音逐漸出現,牛群哞叫,鳥鳴,随後是巴赫。

同樣能夠表達空間的,當亞曆山大從夢中醒來,不如說是從世界末日的恐災中回溯時,他立馬給編輯打了個電話,亞曆山大是一個從英國遷來的戲劇明星,在這個由房屋-樹林-瑪利亞的住所-海水所構成的封閉圖景中,戲劇是他與客觀世界的實質性聯系,所以編輯象征了一種實在的确定性,是他确認犧牲的所在場地。外部性的核實塑造了内部的發生空間。

在進行坦白,表達犧牲之前,亞曆山大是明顯偏向物質主義的,是作為一個未獲得精神力量的,未能愛他人(犧牲與愛是一體的)的庸者:

亞曆山大說,他放棄作為戲劇演員,因為他不再能刻畫他人。

亞曆山大先是認定那幅17世紀地圖是“肯定是假的,赝品”,而當郵差告訴他是真品,亞曆山大又表現出拒絕接受那種象征般的存在,在他那裡“這個歐洲就像火星,它與現實沒有任何共同點。”

而電影第一次,幾乎是提前明示了“犧牲”的精神價值——在郵差幫亞曆山大把那幅17世紀歐洲搬進屋子時,亞曆山大“I know it's no sacrifice,but...”郵差回答“and why shouldn't it be?Of course it's a sacrifice. Every gift involves a sacrifice,if not,what kind of gift would it be?”純粹的禮物擔任的是主體與他者毫無保留,且不計得失的交換,是一種最原始的犧牲,而此時亞曆山大還未能理解這一點。

在亞曆山大犧牲之後,最後兒子的場景和電影一開始相聯系。有人說這很好猜,手法很庸俗,實際上對于真正被喚起共鳴的觀衆來說,這既是很自然的,也是無關痛癢的。

而最後電影的形象,房子被火焰燒毀,我也看到了小兒子被解放去塑造自己的未來。這樣的情節,在同為俄羅斯導演的薩金塞夫的電影《回歸》(金獅獎,明顯的帶有塔可夫斯基元素的妙作)中,也是借助一種對舊的元素的毀壞消損,即載有父親遺體的船的沉沒——父親在場的離去,來預示性地敞開兒子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