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數月,戛納電影節新晉金棕榈之作《钛》終于正式上線流媒體,再次成為熱門話題。

早在該片被捧上戛納領獎台之際,我們就曾在《怪胎何以為家?這是一部不好惹的電影》這篇文章中說過,“影片中頻繁出現的車震、裸露、血腥和變異的場面,對不少資深媒體人都是巨大挑戰。可以想象,等《钛》鋪開上映時,注定又會掀起兩極化的讨論熱潮。”

...

果不其然,相比前一屆榮獲戛納金棕榈的《寄生蟲》高達8.8的豆瓣評分,影片《钛》在豆瓣上的評分卻僅有7.3。這樣的評分,似乎與“戛納金棕榈大獎”的名号并不匹配。

固然有許多打四星、五星的影迷給予了熱血評價,盛贊這是獻給女性與酷兒的一部新世代神作;但與此同時,也有不少影迷認為,這部電影配不上金棕榈的頭銜。

...

在女性電影作者越來越被人看重的今天,戛納電影節推出朱利亞·迪庫諾的《钛》,威尼斯推出奧黛麗·迪萬《正發生》,恐怕也并非簡單的政治正确、審時度勢之舉。

作為歐洲老牌國際電影節,影片本身的質量好壞終究還是它們獲頒大獎的最大因素。趁此,我們不妨來聽聽朱利亞·迪庫諾導演自己是如何解讀《钛》的吧。

...

朱利亞·迪庫諾:請不要以性别來定義我

來源| Indiewire

作者| Eric Kohn

譯者| 小飛俠

Q:影片《钛》跟你的前作感覺是在連貫的統一體系中。2011年的短片《少女初長成》是一個假小子的成長,《生吃》是女孩成為女人的過程,如今的《钛》是以更廣泛的、非二元的方式處理性别問題。這種遞進式表達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A:這是個好問題!可以告訴你的是,我确實試圖在電影中建立這種聯系。如果隻是泛泛地看完一部電影,再看下一部,很難感受到它們之間的連接。雖然每一部都是全新體驗,但我試圖讓它們成為一種持續的狀态,就像同一部電影的不同部分。

我的角色在成長,這就是我的想法。因此你可以在我的電影中發掘出一些小彩蛋,從《少女初長成》到《生吃》再到如今這部《钛》,某些場景細節和服裝是一緻的。我甚至會将上部電影的劇照放到下一部電影中,這是不是太感性了。

...
2011《少女初長成》

...
2016《生吃》

Q:具體來說,你是用什麼方式來解決性别流動性問題的?這個概念似乎是潛移默化的 ,因為從第一幕開始,主角Alexia的性别就不是那麼清晰。

A:你可以理解嗎,性别流動對很多人來說是一個話題,但對我來說就不是一個話題。這看起來是電影的重要主題之一,但其實并不是原本就計劃好的。我一直覺得,産生這樣的想法是很自然而然的,這又不是政治宣傳冊子,這僅僅是我個人看待世界的方式。我認為世界就應該是這樣的——流動的,每天都以多種方式在流動。

...

對于《生吃》,我以前經常在采訪中說,我不喜歡把東西放在同一個盒子裡。這跟性别讨論是一樣的,我認為性别與個人身份并不相關,我不認為性别可以定義我們自身。當然了,現在的社會還不太能理解這些,所以這成了一個話題。

我是對所有人說,作為一個女人,我根本不希望别人會因為我的性别來定義我。當人們說我是女導演時,我是覺得挺讓人煩躁的。我是一個人,一個個體,一個導演。我拍電影,是因為我是我!而不是因為我是女人,我就是我!

...
朱利亞·迪庫諾

所以在這方面,Alexia的性别來自于角色自我意願,性别的氣質比人們想象的要彈性,而且模糊得多。這就是為什麼從車展的場景開始,好像汽車和女孩看起來本質上是一樣的,他們同樣都被客觀化。

...

當Alexia出現在鏡頭裡時,她從男性視角中消失,收回了他們的欲望,她以非常特别的方式擁有這輛車。但是當鏡頭貼近她時,盡管鏡頭前的男性凝視就消失了,而我将整個場景設置成陷阱,像個性誘餌,聽起來非常符合主流社會的刻闆印象。

在這個場景中,玩弄這種刻闆印象是很有意思的事,然後再給它“扒皮”,一層一層地重新構建社會性别觀。實際上,Alexia是可以非常暴力的,事實上讨論性向根本沒有意義,她既可以是個男人,也可以是女人,性别不是恒定的,哪來的性向!

...

Q:那麼她被車撞倒後的轉變呢?

A:因為我想圍繞一個新生的世界去創作我的電影。在我腦海裡,通常一個想法的結束,往往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我想創造一個新世界,就像卡奧斯和蓋亞交配後的結果,天空和地球的結合,這就是“钛”的來源。這個想法是為了創造一個強大的新人類。對我來說,怪物便意味着非常規,它們自身其實是很積極的,敢于揭穿社會和常規生活循規蹈矩的“假面”。《生吃》也是這樣,身體裡的“異”解放了她。

...

Q:大家往往将你的作品與大衛·柯南伯格導演的比較,從這部電影其實很容易聯想到《欲望号快車》。他的電影作品是否對你有什麼影響?

A:這部電影受他的影響還是挺明顯的,因為柯南伯格的作品對我來說是創作的基石,就像小時候看的希臘神話一樣。然而,向他緻敬并不是一件輕松愉快的事,因為能在電影中充分表達自我已經非常困難了。如果還想讨論這讨論那的話,那簡直是有點自視甚高。不過他的作品的确是存在于我的電影DNA當中,無法否認他對我的影響。

...
大衛·柯南伯格《欲望号快車》

Q:《生吃》對你來說是一部突破性的電影,顯然因為它,你也獲得了更多的機會。然後你創作了《钛》,結果應該也是比較讓人滿意的。您如何評估作為電影導演的下一階段?

A:因為這些都基于我想做的事情。創作完《生吃》之後,回到法國做創作比在國外創作要有趣多了。你必須明白,這個流派還很年輕,有很多東西可以用它來構建,所以做起來是非常有意思。但是再美國,可能還是相對比較傳統、守舊的。好萊塢有這麼多類型的導演,說明這已經不是一個問題了,大家都能夠做得到了。

...
2016《生吃》

所以在這裡,我們應該開始着手去做一些真正令人興奮的事情。這就是為什麼我想回到法國創作《钛》的原因。如果以後确實有去美國做點什麼的需求的話,我肯定還是會再去做。但是現階段,我認為我的主戰場還是在法國。可能會來來回回地擺動吧,但非常肯定,永遠不會停止創作法國電影。

...

Q:在創作的時候,腦海裡閃過哪些藝術作品?

A:很多很多......南·戈丁的作品,非常棒的攝影師,是我經常會反複琢磨回顧的東西,她的攝影作品包含力量,她看待人和物的方式都很特别。她有個系列,畫面上隻有一張罩着床單的空床,光線從側面射進來,真的很動人,讓人興奮莫名。

她還給她的朋友們拍過一組照片,畫面非常活潑生動,都是活生生的場面。其實按照主流社會的審美來看,這些畫面一點都不“漂亮”,但你仿佛能聽到現場的吵鬧聲,好像玩得非常開心的樣子。她和她的朋友住在同一所房子裡,他們都是社會上的邊緣人,但看起來就像國王和王後一樣。她喜歡表現一些可能會讓大衆覺得醜陋和令人不安的東西。

...

...
攝影師南·戈丁的作品

我和我的攝影指導在談論電影的對比度時,色彩、明暗都必須非常精确。我給他列舉了很多明暗對比非常出色的名畫,我給他看了勒内·馬格利特的《the empire of light》,還有一幅溫斯洛·荷馬的《夏夜》。你還記得電影中,Alexia在海中嘔吐的地方嗎?我們試圖在電影中複制《夏夜》的對比度。這幅畫的神奇之處在于,整個場面像被汽車大燈直射般明亮。

...
勒内·馬格利特的名畫《the empire of light》

...
溫斯洛·荷馬的名畫《夏夜》

Q:主演Agathe Rousselle在這部電影中經曆了非常戲劇性的轉變,起用這位演員來主演确實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你是怎麼找到她的?

A:這是非常困難的角色塑造。我想要一個非知名的演員,想要一個新鮮的面孔,因為如果找知名女演員,人們會把事情投射到她的轉變上,讓人感覺很假。為讓角色更有說服力,而非僅僅是個穿着戲服的人,我需要一個像白紙一樣幹淨的人去全情出演。而且她必須雌雄同體。

...

這就是為何在選角過程中,我會同時關注女性和男性特質。我需要一張臉,一張新面孔,而不光是性别問題。當你選擇非專業人士時,你必須确保那個人至少有“它”——在指導他們的方式上有某種平衡和靈活性。

我們參考了很多影視作品的場景設計,像《雙峰》《殺死伊芙》等類似的場景。她的角色幾乎沒有台詞,所以為了豐滿整個表演,我們不得不使用其他場景來平衡角色,或者說是擺脫角色的限制,在肢體上做了大量設計,讓角色更具表達性。

...

...

Q:這部電影中有很多舞蹈動作,以及許多不同形式的動作表達。有時看起來有編排痕迹,但在其他地方又特别松散。你是如何将動作設計為一種表達的?

A:首先這不是音樂劇,但角色的确是個表演者,所以必須為車展戲份設計動作。我的設計是類似脫衣舞或鋼管舞這樣的場景。所以劇組特地請來一位教練,一位專業的鋼管舞者,對主演Agathe進行特訓。對我來說,跳舞的意義在于肢體之間的對話,觀察肢體的移動和姿态,從中能看到場景中關系的變化。

...

他們不用說話,一般來說在台詞介入之前,我都是盡量使用畫面表達。我覺得自己應該是個更注重視覺表達的人。譬如在談論愛情時,語言其實挺破壞氣氛的,它們妨礙了您想要傳達給觀衆的感覺。這真的隻是一個感覺問題,也是我希望觀衆能看到的。在後來消防員的場景中,如果在那裡添加台詞的話,那真的就太可怕了。這是一場沒有任何實際對話的對話。

...

Q:你認為你的電影在多大程度上,是對當前主流電影中的“性場面”的反駁?

A:這個問題有點刺激(笑),但對我來說很有趣,大多數這樣的鏡頭在電影中都是不必要的,這是其一。對我來說,如果性場景與角色的層次無關,那就盡量不要使用。如果隻是看兩個人他媽的滾床單,那有什麼可看的呢,我不喜歡那樣。很多時候,性場面并不是必需的。其次,大多數導演是男性導演。

...

Q:那麼,您将如何定位畫面暴力和身體恐懼在你的作品中達到的效果?因為在我看來,這些元素看起來很有意思,設計這些場景的方式也很有趣。

A:當然,還有喜劇作用呢,黑色喜劇,确切地說,這不是所謂的刻意的“戰略”。我從不會說,“我要放一點這個元素,因為很有喜感”。這些元素在電影中的表達更複雜,我認為,作為電影作者,我需要這些場景去表達。當某些場景過于灰暗時,觀衆的反應是相反的。帶上我的觀衆,試着從中體味美好的、黑暗的樂趣,不必太當真,生活中我也是這樣。

...

盡管如此,我承認這也是讓觀衆與我保持互動的一種非常好的方式。因為作為觀衆,我不喜歡看完一部電影,最後感覺粘乎乎的。一部電影如果粘着在皮膚上,會讓人感到很惡心。

我喜歡光,但我堅信光中存在着黑暗,我想要把它弄出來。如果一絲光不是從黑暗中蹦出來,黑暗就沒有意思;如果光過于明亮,沒有一點暗,這光也亮得非常慘白。

...

Q:是的,對我來說,《钛》是一部真正肯定生命的電影。

A:謝謝!我他媽的不能更同意了!非常認同這一點。對我來說,《钛》比《生吃》樂觀積極得多了。到目前為止,至少對我個人而言,所有這些黑暗,就是為了讓我們感受愛帶來的光明。我的電影就像我的角色一樣,像蛇一般蛻皮。最後,觀衆擁有的是本質。

Q:有些評論家将你描述為“挑釁者”。

A:(翻了個白眼,抽了一口香煙)

...

Q:這種批評始于《生吃》,《生吃》上映後出現很多駭人聽聞的觀影體驗。我很好奇,你對看到這些評論時會有什麼感覺,相當一部分也是有嘩衆取寵的成分。

A:老實說,我想如果我是一個男人,就沒有人會這麼說。有多少男導演的電影,比我做的更駭人、更過分。我現在想說的是,真的,煩死了!

...

翻譯| 小飛俠;公号| 看電影看到死

來源| Indiewire;作者| Eric Kohn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注明出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