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值得被讨論的電影,無論是從情節、演員表演、鏡頭語言,還是從主題與深度。

首先想聊一聊關于人物的表現。我們的主人公波洛是享譽歐洲的著名偵探,在電影中以一位神似卓别林的比利時紳士形象出現,其敏捷的思維和犀利的談吐讓人印象深刻。從他的視角,我們能看到更多形象,這些形象的第一次集中出現是在東方快車将要出發時在站台檢票登車的場景。德國公主神色凝重,在厚厚的脂粉下是蒼老冷峻的面龐,右手緊握的象牙柄手杖暗示其身份不凡,她的女仆同樣高達,刀削般的不苟言笑的臉上讀不出她的情緒是喜悅還是悲傷,懷中抱着兩隻小狗。然後走來的是匈牙利外交官夫婦,兩人穿着華麗,女方一席白色連衣裙端莊優雅,男方銀白色西裝筆挺整潔,面對圍攏來推銷的小商販,兩人毫不在意,相互緊緊挽住手臂。接着是赫伯德夫人(Mrs. Hubbard),同樣是一身雪白色皮草,富貴雍容,揮舞着戴着白色絲綢手套的左手,拒絕迎上來的商販。她雖一言不發,神态高傲似一隻高貴的天鵝,卻在臨上車前富有深意的轉頭瞥了一眼正在等待上車的波洛,仿佛在思考些什麼。奧爾森小姐慌慌張張,手足無措,仿佛神經大條一般胡亂翻找着護身符;麥奎恩先生似乎也精神過敏般東張西望,支支吾吾;雷切特先生冷酷精幹,灰色的鷹一般的眼睛打量着周圍;而容易被忽略掉的列車員皮埃爾口齒伶俐,工作細緻,而在面對雷切特時眼神卻似有躲閃,轉頭為身旁的另一位顧客指座。就在這一段時間裡,所有的主要人物都在觀衆的心中留下最初的印象,為後面情節鋪開埋下伏筆。

而第二次這些乘客集中出現,便是在最後的揭秘,作為背景出現在波洛偵探周圍。在這幾個并不長的鏡頭裡,他們或崩潰痛哭,或表情凝重,或憤怒,或解脫,或不安。更詳細的刻畫出現在波洛講述的那個可能的真相中,在淩晨兩點,在幽藍色的燈光下,他們一個一個接連走進雷切特的包間,發洩心中的憤怒和悲傷。在他們臉上,能看到作為父母和祖母的堅毅決心,能看到身為摯友的不舍和憤恨,能看到作為女仆、廚師、司機和秘書的懷念愛戴,能看到作為親人的悲傷,能看到作為戀人的惋惜和憤懑。這一組群像,展現的是藏在面具和虛假之下的真實的情感,是在黑暗中露出蹤迹的複仇的強烈欲望。這樣的面孔與前面衆人僞裝出的無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強烈的反差感不僅帶給觀衆震撼,更拷打着每個人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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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所有的“可能的真相”浮出水面,人們似乎恢複到那個本來的自己,卸掉所有的僞裝,緊緊擁抱、慶賀,第三次的群像則顯得輕松愉快,似乎在慶祝,似乎在告慰。

而在這之間,值得玩味的是一組鏡頭,在波洛回憶詢問衆人的片段時,所有的形象都是背對着光源的特寫。這一點在公主和廚師的鏡頭中尤為明顯。畫面中央大部都是人像,背後是刺眼的陽光,室内并不明亮,映襯着人的臉上也蒙上陰影。鏡頭處在人像下約30°角的位置,仰視的鏡頭帶來強烈的壓迫感,仿佛觀衆就在現場近距離觀看,緊張的氣氛牢牢攥住觀衆的心髒。慘白色的脂粉和鮮紅的口紅帶給人更加驚悚的視覺感受,配合着波洛的解說,将整個戲劇推波助瀾至高潮。鏡頭語言不可謂不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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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結局的香槟慶祝之下,我的心情卻十分沉重。我不認為虛構一個不存在的黑手黨是這件事該有的結局,同樣我也不會認可這種僞裝成12人陪審團的實際是私刑的複仇。

我所理解的法律的主要目的不是宣揚正義,而是保護人的權利,是一種違反了社會契約後的懲罰,它的直接影響是打擊所有不遵守社會規則的人,間接保護了那些遵守規則遵守秩序的公民,同時間接震懾可能存在的更多的犯罪行為。當然,這種震懾的作用在很多情況下是很有限的。法律體現的是公民整體的意志。而私刑則是依照個人或者一小撮人的意志而産生的,這種刑罰缺少法律的支撐,甚至其本身就是嚴重違法犯罪。

我們要用法律對抗私刑,原因是私刑是用一種犯罪來打擊另一種犯罪,以暴制暴,而其結果隻會是更大的暴力。同時,公民之間的暴力形成的仇恨鍊是無法被斬斷的,隻有訴諸司法,才能讓罪惡的循環在政府終止,才能保護公民整體的利益。如果我們縱容電影中這種私刑的存在,那麼被私刑處死的人的兒女可能會複仇,而被複仇的人的家人朋友會接着去尋仇。冤冤相報何時了?

更何況在這十二個人中,麥奎恩似乎并沒有十分充足的憤怒殺害雷切特,外交官夫人也缺少勇氣将刀捅在雷切特身上,握着夫人的手的外交官舉刀的理由也不過是妻子傷心悲痛,信奉上帝的奧爾森在把刀拔出來以後還要祈求上帝的原諒。如此種種令我感覺這十二個人中真正恨雷切特恨到要取起性命的程度的人不過寥寥幾人,其餘更多是被煽動被挑唆。如此,還能被稱為正義嗎?如此真的就能懲惡揚善了嗎?

所以最後,我更認為這是赫伯德夫人精心編排的一出show,一場關于複仇的revenge show,在這場秀裡,不存在正義與邪惡的審判,其本身便是堕落入地獄的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