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内容摘自《賈想1》

《站台》是一首搖滾歌曲,80年代中期,在中國風靡一時,内容是關于期望。我選了它作為電影的名字,以向人們單純的希望緻敬。站台,是起點也是終點,我們總是不斷地期待、尋找、邁向一個什麼地方。

人物角色的發展和環境變遷,構成《站台》的叙述次序,在自然的生、老、病、死背後,蘊涵着生命的感傷,花總會凋零,人總有别無選擇的時候。無論如何,這部電影的主題是人,我想通過它去發掘和展現人民之中潛藏着的進步力量;電影講述了中國人的一段共同經曆,那也是我時刻懷念的一段時光。

(場景)崔明亮的表弟追趕着遠去的拖拉機,将五塊錢交給明亮讓他帶給妹妹,然後轉身而去。

我驚訝于表弟的腳步,如此沉穩與堅定,走回到他殘酷的生存世界中。表弟的演員是我的親表弟,拍攝使我們如此靠近,我第一次感覺到了他的節奏還有他的尊嚴與自信。

(場景)瑞娟一個人在辦公室聽着收音機中的音樂跳舞,騎着摩托車平靜地行駛在灰色縣城中。

我不想交代什麼理由,告訴大家一個跳舞的女孩為什麼突然穿上了稅務官的服裝,并且許多年後仍獨身一人。這是我的叙事原則,因為我們認識别人、了解世界不也如此點點滴滴、止于表面嗎?重要的是改變,就連我們也不知道何時何地為何而變,留下的隻有事實,接受的隻有事實。

(場景) 明亮在沙發上熟睡,瑞娟抱着孩子在屋中踱步。茶壺響了,像火車的聲音。

沒有了青春的人都愛眯個午覺。

當時那些中斷學業的人都有理由,比如父親突然去世了,家裡需要一一個男的去幹活;又如家裡供不起了,不想再花家裡的錢了。每個人都有非常具體的原因,都是要承擔生命裡的一種責任,對别人的責任,就放棄了理想。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這些所謂堅持理想的人,其實付出的要比他們少得多,因為他們承擔了非常庸常、日複一日的生活。他們知道放棄理想的結果是什麼,但他們放棄了。縣城裡的生活,今天和明天沒有區别,一年前和一年後同樣沒有區别。這個電影傷感,生命對他們來說到這個地方就不會再有奇迹出現了,不會再有可能性,剩下的就是在和時間作鬥争的一種庸常人生。明白這一點之後,我對人對事看法有非常大的轉變。我開始真的能夠體會,真的貼近那些所謂的失敗者,所謂的平常人。我覺得我能看到他們身上有力量,而這種力量是社會一直維持發展 下去的動力。我把這些心情拍出來,想要談談我們的生活,可有人來聽嗎?

但在電影學院裡,學生們如果互相攻擊,總會罵對方為“農民”。這讓我感到相當吃驚,并不單因為我自己身上有着強烈的農村背景,而是吃驚于他們的缺乏教養,因此每當有人說電影學院是貴族學院我就暗自發笑,貴族哪會如此沒有家教,連虛僞的尊重都沒有一點兒。 而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現了自己内心經驗的價值,那是一個被銀幕寫作輕視掉的部分,那是那些充滿優越感的電影機制無心了解的世界。好像所有的中國導演都不願意面對自己的經驗世界,更無法相信自己的經驗價值。這其實來自一種長期養成的行業習慣,電影業現存機制不鼓勵導演尋找自己内心真實的聲音,因為那個聲音一定與現實有關。這讓我從-開始就與這個行業保持了相當距離,我看了無數的國産電影,沒有-部能夠與我的内心經驗直接對應。我就想還是自己拍吧。

從汾陽到北京,再從北京到全世界,讓我覺得人類生活極其相似。就算文化、飲食、傳統如何不同,人總得面對一些相同的問題,誰都會生、老、病、死,誰也都有父母妻兒。人都要面對時間,承受同樣的生命感受。這讓我更加尊重自己的經驗,我也相信我電影中包含着的價值并不是偏遠山西小城中的東方奇觀,也不是政治壓力、社會狀況,而是作為人的危機,從這一點上來看,我變得相當自信。

對我來說,一切紀實的方 法都是為了描述我内心體驗到的真實世界。我們幾乎無法接近真實本身,電影的意義也不是僅為了到達真實的層面。我追求電影中的真實感甚于追求真實,因為我覺得真實感在美學的層面而真實僅僅停留在社會學的範疇。就像在我的電影中,穿過社會問題的是個人的存在危機,因為終究你是一個導演而非一個社會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