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郊區的鳥》最初的印象是源于FIRST影展,評審形容這部電影“将視線投注于城市文化的成長,也能關懷個體心靈的詩意與彷徨”,經曆了撤檔、疫情,停滞兩年,終于在21年2月底的“元宵檔”等到了它的公映。

影片以杭州郊區某處突發地面沉降起筆,一組測繪團隊前往調查事故成因,主人公夏昊在調查中遊蕩于已經撤空的郊區。一日,他在一間廢棄無人的小學中讀到一本日記,裡面記載了少年夏昊的隐秘的成長和一個團體的破裂。成人部分與童年部分平行交疊,錯位的叙事由此彌生。

盡管《郊區的鳥》是導演仇晟的處女作長片,影片仍舊展現出不俗的美學水準,構建出了鮮少被關注到的、城市背面的真實影像和獨特的詩境。盡管仇晟在自述中指出其拍攝的最初源頭隻是為揭開個體經驗中一個成長的謎題,即與朋友的散失和童年的終結,影片最終在個體間親密關系的散失和城市生态演化間構建出了内在的聯系。因而也讓其呈現出了某種科幻電影才具有的質感,即面向未來的目光,使之在國内一衆電影中顯得尤為可貴。以下試從影像和文本的角度,探讨影片中最重要的兩個元素,錯位和時間。

一、影像

1.1 畫幅

《郊區的鳥》罕見地采用了4:3畫幅,而非現代電影中所常見的1.85:1、2.40:1的畫幅。這種類似于1.37:1這一“學院派标準”的,源于默片時代的電影畫幅在近幾年多用于營造複古的質感。譬如12年獲奧斯卡最佳影片的《藝術家》,和15年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修女艾達》,前者在1.33:1畫幅中複現了默片時代的光與影,用複古的調色,長鏡頭下的踢踏舞呈上了一封寫給電影的情書;後者則利用這種構圖緊湊,與觀衆親密無間的畫幅,如戲劇般毫無保留地将故事鋪展在觀者眼前。

回到《郊區的鳥》,4:3畫幅用于這樣一部電影似乎是有些怪異的。對于這個問題,仇晟曾提到“寬熒幕影像具有強制性,它強迫我們進入導演或攝影機視野來觀察。而4:3畫幅和觀衆的關系更松散,它就像一張張明信片,等待觀衆寫上訊息,寄給遠方的友人。”

對我而言,這種4:3的畫幅則在影片中則是某種限制,并非如寬熒幕般強迫觀衆進入攝影機的視域和其背後的世界,而是限制了觀看的範圍,這種限制與片中多次出現的望遠鏡視角是一緻的,這些邊緣過渡虛化的影像讓影片中的一切顯得遙遠而暧昧。畫幅也好,獨特的窺伺視角也好,它們進一步隔絕人物與人物,人物與觀衆,還有人物與其所身處的世界。從這個角度而言,4:3的畫幅不再單純是美學考量下的選擇,它成為了禁锢影片中個體心靈的密室,也是人物與世界錯位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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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變焦

在拍攝影片的成人部分時,導演仇晟多次使用了變焦推拉鏡頭,這無疑讓人聯想到同樣熱衷于使用推拉鏡頭的韓國導演洪常秀。在洪常秀的電影中,變焦鏡頭使之能輕易地在連續時空中改換景别,如《這時對,那時錯》第一部分結尾的酒局戲上,随着人物間對話的展開,連續的變焦鏡頭讓金敏喜所飾演的女主角的心迹暴露無遺,攝影機的存在放大,或是鮮明化了情緒本身。而在《逃走的女人》中,變焦連接起機位與構圖的變化,捕捉懸浮于主人公自由感。

在幾次專訪中,仇晟從不諱言受到洪常秀與林奇等導演的影響,但和洪常秀那種略顯溫和的、漸進的變焦不同,仇晟的變焦更趨近機器式的暴力觀看,它更猛烈也更快速,在變焦發生的那個時刻你甚至無法體察這個動作的情緒,或者說它本就隻是一種概念式的存在,而不意圖去對人物之間的關系、或是人物與外部世界的關系産生任何作用。這種突兀的變焦在給人帶來不适感的同時也把觀衆帶入到場景中觀測儀器冰冷而機械的視角中去,它格格不入但又始終存在,成為了“觀看”測繪小組的隐形的“局外人”。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人為制造的距離感與我們平時的生活大約是有些許暗合的。在當下的世界中,“觀看”這個動作早已不止于人與人之間眼神的交互,遠遠的遙望,“觀看”的語義被拓展到了不斷擴張溢出的社交網絡之上,從三維立體的對視延伸至對二維平面信息流的“閱讀”,(我更想稱其為“閱讀”而非“觀看”,因為我們無法在對這些内容的觀看中複現那種立體的層次與縱深)。在《郊區的鳥》中,當變焦鏡頭推至最大的時候,影像從三維空間退至了二維平面,人物在這一刻成為了可供閱讀與觀看的孤子,與世界的抽離、割裂、錯位也被放至最大。除此之外,當我們舉起手機快速轉動數字顯示的焦距輪盤時,那一刻的觀看與記錄同樣是暴力的,冷酷的。不管是置于變焦鏡頭的哪一側,是被拍攝、被觀測的對象,還是觀測與閱讀的主體,我們都在不自覺地陷入某種現代人的集體冷漠與疏離之中,熒幕内與熒幕外皆是如此,隻是變焦放大了那些被異化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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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錯位

《郊區的鳥》呈現了多重意義上的錯位,最顯而易見的是人物設置上的錯位。成人部分與少年部分的角色互有映照,但又并不全然一一對應,成人夏昊與少年夏昊的對應模糊了現實與夢境的界限,賦予了兩條故事線解釋的多義性,可以将其視作是夏昊對童年回憶的追索推演;也可以當作兩條平行線,同步地在這個失落的郊區演進;或是更進一步,直接打破客觀時空的限制,将少年夏昊的故事與成年夏昊的故事視作交替發生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即如仇晟所說的,“成人部分既是孩童部分的未來,又是孩童部分的回憶。”而其他角色的錯位破除了劇作對稱感過強可能導緻的死闆僵硬,通過樣貌特征與行為的部分對應,(如胖子與科長形象上的對應,胖子與螞蟻行為方式上的對應)讓故事在交錯并行的同時又被分隔兩端,使童年與成年,過去與現在對峙遙望。

而随着情境的逐漸演進,人物關系間産生了微妙的變化,這些變化無可抵擋地滑向了情感與關系上的錯位。比較顯見的時刻有方婷在送罷少年夏昊電子提琴後奪回自己拉響的場景,以及成年夏昊回酒店時意外得到測繪小組其他人及燕子的生日祝福的時刻。前者通過電子提琴略顯尖銳和憂傷的弦音,時斷時續的音樂,加上兩人之間自然生成的細微的尴尬與不協調,讓整個場景由預想中的甜美和諧轉向錯位。後者則用了一個緩慢的推鏡頭,伴以漸弱至不可辨的人聲和漸響的背景音,讓這一部分的聲畫系統呈現出一種近乎恐怖片的質感。成人夏昊已全然不是那個受小團體擁簇着的男孩,他成了一個逡巡于廢墟、日記間構築自我精神城壘與郊區地下形态的幻想家,當這個已與外部世界隔絕太久的人猛然被親密的慶生驚醒時,潛藏已久的錯位與孤寂感自然而然地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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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物之外的錯位來源于某些物象,不論是廢墟上拔地而起的新城,還是地下隧道中大面積的形似郊鳥的壁畫塗鴉,或是某些更隐晦的概念,譬如從自然中加工而成的,滾落在台階上的桶裝水,這些從舊物或是自然中突兀生長出的新事物給人以強烈的錯置感,與人物間的錯位形成了天然的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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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也是我覺得最重要的一重錯位,來源于時間。

3 時間

時間在《郊區的鳥》中被概念化的和盤托出共有兩次,一次是作為方婷送給少年夏昊的情書中的謎底,另一次則是成人夏昊與燕子共處密室時解鎖的答案。時間的兩次具體抛出都發生在夏昊和一個與他有着親密關系的女性之間,或者更寬泛點說,時間的謎題是伴随着“愛情”而出現的。

但是兩段時空中的夏昊是否真正觸及到了愛情呢,答案似乎又是否定的。童年部分中,時間作為謎題的第一次出現後緊接着以鳥類視角攝下的奔跑、踢球,之後則是衆人為少年夏昊慶生的場面,一片歡欣雀躍,直至黑暗中閃爍的燭光被吹滅,一切被短暫的黑屏所取代,爾後就是贈禮時方婷與夏昊的錯位。愛情從輕盈自由,能夠被具象化的悸動演化成控制、強迫和不對等。與之類似的,小孩子中特有的狡黠、欺騙、試探與欺淩也隐匿在遊戲般的“歡樂時光”中時隐時現,最終隻剩下友情與愛的共同失落。生日中的燭火成了童年部分中的高光時刻,之後一切都急轉直下,直至那個尋人無果的傍晚,預示着童年的終結。似乎就像在吹蠟燭前熒幕正中所寫的那樣,一大塊但卻能夠切開的不止有時間,還有那些處于時間碎片中,被時間沖散的孩子。

而在成年部分中,夏昊與燕子間始終保持着輕微的隔膜感與不協調,譬如相處中那些讓人洩氣的打樁機的轟鳴,譬如兩人在密室中乏力而勉強的維系場面,譬如夏昊提出開車去尋找藍色的郊鳥時兩人共同的心不在焉與自言自語,又譬如夏昊生日時那漸輕漸弱的人聲。這種錯位感最終休止于某天早晨與科長與燕子共同下車的時刻。時間在片中并不隻是一個作為謎底的概念,在它看似線性流動演進的時候,作為叙事主體的夏昊實際上一直模糊了主觀時間與客觀時間的界限,因而才會出現那個令人猝不及防的“愛情”的轉移。我們和夏昊一同浸入日記的記錄中,全然忽略了周遭世界産生的巨變,直至自己與外部世界産生巨大的斷層與錯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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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把視線轉向兩個小團體中的其他人,時間依舊在其中施展能量。以少年部分中的胖子為例,在被要求繪制一幅暢想新區圖景的畫時,隻有胖子塗抹上了一片陰郁而略顯意識流的暗色。在舊區與新區,郊區與城市共生的灰色地帶下,當時間勢不可擋地沖向新世界時,胖子是唯一一個展現出抗拒的姿态的,也是從這一刻起,由胖子主導的那些分别、擁抱戛然而止,他被留在了舊世界,遍尋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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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影片每時每刻都在用水引導觀衆靠近時間,不論是那些置于背景之中,被投注目光的運河流水,地表塌陷沉降後存在的地下儲水,還是隧道中滴滴答答的漏水,摔落樓梯的桶裝水。古老運河的緩緩流動托起了過去與現在,自然與人工的關聯,也在消失、摔碎、塌陷的過程中不斷指涉現代性的斷裂。

《郊區的鳥》是關于時間的謎題,時間是謎底,也是塑造影片結構梁骨的源動力,它将規整的叙事分散成片段化的情緒内容,不意欲從人物身上抓取任何戲劇性的段落,而是在内置的情境中,利用一系列微妙的錯置觸發對個體孤獨、錯位、失落的思考。它在兩重,或是影像外的更多重空間實現了恒常的流動,勾連起杭州,和其他任何一個正在不斷膨脹的城市所共同經曆、共同書寫的郊區的陷落與失語。

零零散散寫了許多,但似乎總也無法寫清楚觀影時最真切的感受,或許一切對文本也好影像也好的闡釋都是多餘的,重要的隻有坐在影院正中的那一刻,被那些輕盈的、飄逸的影像擊中,如墜夢境的時刻,共感于那些過去、現在、與未來都在不斷重述的生活側影的時刻——生活曾如此般生動有趣, 如此般迷茫無解, 也如此般正在悄悄逝去。

參考資料

專訪 | 一場時空推演,為杭州記憶描邊

導演仇晟:我們在這個城市裡還能相愛嗎?

導筒×仇晟:孩子們想把世界黏住,成人卻要撕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