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映時間相隔一天的《永安鎮故事集》和《不虛此行》很像。

一、全方位相似的電影

首先是命運像:它們都屬于質量上乘的華語佳作,一部是兩年前跟《宇宙探索編輯部》齊名的平遙爆款,一部在上影節榮獲了最佳導演和影帝(劉伽茵與胡歌)。然而它們在市場掀起的“漣漪”均幾近于無——淪為同期甚至更早前商業片的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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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書鈞《永安鎮故事集》& 劉伽茵《不虛此行》

其次人物像。兩部影片都有個失敗的編劇角色:聞善寫不出富有戲劇性的故事,不得不靠“觀察筆記”積累經驗;春雷也被嫌隻會“捏造故事”,導演不得不拉着他逛片場“觀察生活”。

除近似的創作瓶頸,兩個編劇的性格也有相通之處。聞善被委托人形容為“狗” (北京話,意為又軸又慫) ,春雷又何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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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聞善;右:春雷

再往深想想:影片中的兩位編劇最終都沒能創作出電影,聞善直到結尾處才為主人公小尹想好名字,而春雷的劇本最後被狗澆上一泡尿;“尹燃”的确立和《永安鎮故事集》的“開機”隻是開始,這“未始之前”的人生心路成為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電影。

此外,兩部影片的叙事風格也都自成一體,與以戲劇性見長的尋常商業片大異其趣:

影片《永安鎮故事集》采用的是章回體結構(與《宇宙探索編輯部》相似),主視角在三個章節的主角身上變換;而《不虛此行》的觀看角度隻有一個,那就是聞善。作為一條線,他串起形形色色的人物,撬開一段段隐秘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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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到鏡頭語言,兩部影片也像:這是近期院線片中采用最多固定鏡頭、遠-全景的電影。如《永安鎮故事集》開場那個遠景鏡頭,黑暗中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無意義的話,這會讓觀摩文藝片較少的觀衆從開始就一頭霧水:什麼情況?

為什麼要選取這樣的景别呢?因為長久靜默的觀察,就需要固定鏡頭;而要對生活進行客觀的呈現,就得保持距離。不妨想想平日裡走在街上、跨進公司的我們的視線,是不是大多數都是遠-全景?哪來那麼多大特寫和推拉搖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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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歸根結底,兩部電影最像的,其實是它們的主題:都以普通人為主角(想想胡歌的台詞),都試圖還原現實生活的本來面目(想想《永安鎮故事集》裡導演說的那句話:你看這窗外的景,像不像部4:3的電影?)

——這話聽起來像是強行褒獎的陳詞濫調。就像陳丹青讨厭“普通人”這個詞:你不是普通人,你是什麼人?

然而問題是:如今的大銀幕上,真正能看見“人”的——如你我般芸芸衆生者的電影,一年到頭有幾部?王傳君帶領的詐騙團夥當然“不普通”;能用酒瓶給自己開瓢的瘋批,當然“不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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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稱2023銀幕最差創意

所以想要把票房搞到30億+,首先就得保證電影裡的人距離“普通人”足夠遙遠,他們的遭遇恐怕這輩子都很難遇上,這才能夠讓“普通人”從乏善可陳的苦悶日常中掙脫,在虛構的故事裡享受片刻的刺激和不假思索的放松。

倘有電影真從“捏造故事”轉向“觀察生活”,那就尴尬了:庸碌的日常生活本無一波三折的戲劇性(有就麻煩了......),我們是否如影片中的人物一樣、無時無刻不被如影随形的疲憊、無聊和無奈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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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過的這個樣子,為什麼要看這種電影?甚至因為過成這樣而不自知,所以“看不懂”——事情就是如此吊詭。畢竟,人置身自己的生活,往往都不太有意願、有能力“跳”出去看,更何況留心别人的呢?

這兩部電影,是在替我們關懷自己:《永安鎮故事集》讓我們看到生活的“無聊”;《不虛此行》則讓我們看到“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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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無聊的《永安鎮故事集》

“在永安鎮,什麼都不會發生” —— 什麼都不發生,什麼都不能改變,不無聊麼?

就說影片中的人物活得有多無聊:老闆娘小顧整日面對小孩的啼哭、回答公公菜放哪了、擠奶、招呼客人這幾件事,她的青春和憧憬消磨在日複一日的平淡和重複裡。

攝制組的闖入,讓她的心底蕩起莫名的漣漪。可随着陳晨登場,短暫的期待終歸落空。就像這一章節的最後一個鏡頭:她是命運摁在案闆上的魚肉。

而“無聊”的典型人物,便是整日呆坐在她身邊、抑或原地轉圈的那個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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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表光鮮的陳晨也無聊:渴望轉型、前途未蔔的女演員,懷着鄉愁回歸家鄉,卻被同學利用、故友排斥,被迫參加一系列可笑的排場和滑稽的飯局。

甚至被陳宏指責,她的懷念不過是“有錢後的高高在上”。最初的滿心期望,結果也同樣是撲了個空,便隻能在爬滿霧氣的車窗上劃下兩滴無聊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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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陳宏那一家,都無聊成啥了,甚至包括夫妻倆會跳蒙古舞的兒子——飯桌尬聊期間,他都一言不發,自顧低頭玩手機。

以上所有人都停在《不虛此行》所謂“人生的第二幕”裡,這幕實在是太長了......

至于導演和編劇彼此針鋒相對的唇槍舌劍,貌似突然有了打破無聊、電光火石的交鋒味道。

但你不覺得那些呱噪聰明的對白有點過長、過于直白麼?其實砍掉三分之一,也能顯出一個不識變通的“理想主義者”與一個識時務的“現實主義者”基于創作理念上的分歧。明明是雞同鴨講卻又喋喋不休,這兩個人還是“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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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書鈞真的厲害,别看他拍了這麼多對話戲,但僅靠一場便揭示出理念無對錯的深層原因——不同的創作理念源自不同的的性格和經驗,這是人所固有的局限性,既然談不上誰比誰的人生更“對”,也就不能說誰的理念更對。

春雷堅信愛情隻需在樓下等一個人,不用“行動”就夠了,是因為當年他自己在音像店就是這麼做的;而導演認為需要加點送餐的“庸俗”戲碼,是因為導演當初就給女孩兒買過飯。

還有一場戲也很值得一提,那就是二人在撕破臉後聽聞馬拉多納之死。這外力介入的緩沖之筆并不“矯情”,也不突兀。魏書鈞的意思是:相比突如其來的死亡,活人那點事兒不算什麼。

為了部電影,如此這般的堅持和争吵,無聊了吧!二人正是瞬間同時參透了這點,才選擇在無常的籠罩下,硬着頭皮走完他們接下來的路——哪怕沒有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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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拉多納之死并不是單獨的一筆,它呼應的是影片開場:在攝制組進入小鎮之前,就有兩個劇組工作人員說過一通“500公斤棺材”、“死亡”、“平靜”的無聊對白。

這一前後呼應說明,影片中所聚焦的生活,是以(人會)死亡作為基底的。因為活着“什麼都不發生”,所以無聊;然而又因為人會死,所以這無聊必須和解、必須放下、必須繼續。一次終結就是一個開端——這正是“開機”作為影片結束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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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無聊”才是解鎖《永安鎮故事集》的關鍵密碼,而非迷影梗或電影人的自嗨自反自嘲——這兩點已有太多人講過,我在此就不再加以贅述。

别賦予它太多意義。影片《永安鎮故事集》本是重壓逼出來的玩票之作,是一部差點流産的電影。你甚至可以把整個故事當成那個紀錄片導演拍下的素材,而結尾“開機”的那部電影壓根就沒有拍出來。不是麼?

因此,如果過分拔高它的“藝術開拓性”,那就是向影片中那位煞有介事、滿嘴大話的影評人靠攏。興許魏書鈞的主要目的就是“玩”,恰如導演對影評人所坦誠的那樣:“您這是恭維,我還真把不住什麼時代脈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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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了“無聊”,再來說“無奈”。

三、無奈的《不虛此行》

這個片名就透着股無奈味兒,雖然表面看起來挺勵志。

因為影片中所有逝者的人生都有點“虛度”,也給活人留下無盡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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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溪飾演的金穗更不必說,配音發燒友甘銘的突然自殺讓她無法接受,她甚至為此感到自責,将甘銘的自殺歸咎于自己因工作關系的短暫消失。

甚至,她與聞善似有若無、未曾表露的情愫也是遺憾。留下的豐盛外賣和反複删除的微信文字都說明:二人給彼此的心裡都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但也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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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影片《永安鎮故事集》中春雷對作品的“軸”不同,聞善則是對人“軸”,他不憚當面直撕對方隐蔽的傷口,為了探秘逃避的記憶、喚醒沉睡的情感。

他直愣愣地跟對方說:“你恨你大哥麼?”“你自責麼?”“其實還有别人做這件事”,甚至将自己的發現藏進悼詞......“傷人”終歸是“傷人”,可若非他一根筋地努力,生者不會從逝者的離去中得到安慰和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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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絕非站在影迷立場居高臨下的嫌棄大衆不看“文藝片”。這兩部電影,到底有什麼“文藝門檻”?不就是忠實記錄普通人的喜怒哀樂、生離死别麼?

它們外表平靜、内裡洶湧的情感,其實都是可以精準地傳遞給每位觀衆的——隻要你能安安靜靜地看完它。

能不能被“感染”不好說,但至少能有“交流”,絕不像有些人批的那樣“孤芳自賞”、“自說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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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說,月光族、996的打工人或幹脆失業躺平的,看到這樣的内容應該挺動容才對。結果呢?

這并不是從這幾部電影才開始的現象,《宇宙探索編輯部》的内心創傷(唐志軍不願面對女兒之死),《漫長的告白》的臨終追憶(立冬患癌,将不久于人世),還有《東北虎》的底層傾軋、《烏海》的高利貸逼人、《溫柔殼》的精神疾患......

以上所有關注普通人困境和内心的現實主義電影,無一不是能讓最廣泛的普通人共情的電影。其實,電影裡這些卑微之人的各種不幸遭遇,普通人才更易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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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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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叫“時代脈搏”?

比如電影的第一幕如此設計:一個男人從床上醒來,看了眼身邊的女人,說:“你是誰!”女人說:“你說我是誰!”

——這就叫“時代脈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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劣币驅逐良币,市場一貫都如此,可如果描繪普通人的電影普通人無法共情,我想,要麼是電影的問題,要麼是人的問題。

作者| 紀揚;公号|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