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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子,凝視》在2022年初亮相柏林電影節“遇見”單元。導演三宅唱的上一部作品《你的鳥兒會唱歌》在東亞地區取得了相當不錯的反響,但在西方電影節依然默默無名,遠比不上他的同輩濱口龍介。後者擅長用故事情節和對話構築暗藏機鋒充滿嬗變逆轉的心理構架,而前者從導演生涯的初始,便執着于用電影情緒化的手段去描摹人物本身。他不太在意是否能将一個電影事件講述得高潮叠起波瀾起伏,卻着迷于用攝影機刻畫不同人物的電影銀幕肖像。

三宅唱的電影美學路線為不熟悉東亞文化的西方觀衆理解他的作品增添了相當的難度,這也是《惠子,凝視》在西方電影節反響不愠不火的原因。文化隔閡阻礙了影片在西方電影界獲得與其藝術水平相稱的榮譽,但著名的電影評論媒體《電影旬報》将其列為2022年最佳電影的首位,無疑是日本電影界對三宅唱及其作品高度認可的标志。

《惠子,凝視》取材于日本聾啞女拳擊手小笠原惠子的自傳。但和原書展現出的逆境拼搏頑強鬥志有所不同,三宅唱賦予了影片一種獨屬于他個人的靜默沉郁氣質。影片的主人公惠子從出生起就患有嚴重的聽力障礙,也因此無法用語言和周圍的人溝通。她童年時曾經因為身體缺陷被同學淩霸,随後又成為有暴力傾向的問題少女。成年後,聽覺和表達的障礙讓她被孤立隔膜在人群之外,拳擊不但是她發洩内心孤獨憤懑情緒的出口,更是她努力保持一絲生活信心的最後方式。

原書中“不服輸、不認輸”的主題在《惠子,凝視》中被微妙地轉換為女主角“是否選擇放棄努力”的内心博弈。影片在沉寂之中開場,惠子的訓練、生活和工作都在一片靜默之中展開。在沒有聲響的世界裡,她不斷遭遇着聽覺和表達障礙給她帶來的種種不便:在便利店付款時無法和店員進行最簡單的溝通;在拳擊台上她聽不見裁判的讀秒和教練的指示;在街上和路人發生身體碰撞也無法對對方的責罵做出任何反應,隻能匆匆走開;盡管取得了比賽的勝利但卻被打得鼻青臉腫以至于被警察誤會是和人打架鬥毆;疫情期間人人必須用以遮住面孔的口罩成了她和世界溝通的最大障礙:原本她可以通過閱讀唇語大緻理解對方的意思,但口罩擋住了她唯一的溝通理解渠道,任憑對方如何提高嗓音大喊,她也無法對最簡單的提問作出應有的回應,隻能低頭匆匆躲閃逃走以避免尴尬。我們能在她獨處的瞬間看到一絲輕松和快樂閃過她的面龐,但是一旦進入群體社會,無聲的沉默便是将她與周遭世界徹底隔膜的溝塹。她感到疲憊和漠然,對拳擊的意義産生了懷疑,更擔心自己的聽力障礙成了教練和俱樂部的累贅。而同時,她熟悉的環境也在垮塌之中:她所在的拳擊俱樂部經營不善;對她有知遇之恩的老館長身體欠佳無力維持拳館的正常運作;她像是被趕出了保護區的小動物一樣開始面對陌生的環境(嶄新的俱樂部、同伴拳手和教練)充滿了不安的敵意。這一切都需要她一個人面對,她幾乎已經無力再支撐下去,甚至面對一些陌生的善意也不知所措甚至回避拒絕。

《惠子,凝視》盡管情節稀薄得像空氣,甚至故事線可以用一兩句話就概括完畢,但它是一部由人物微妙的神态、姿态和動作構築完成的電影影像作品。因為惠子先天的沉默,她内心的疑慮和焦灼,現實生活中的膽怯與自卑,拳台上的憤怒爆發,都依靠着演員岸井雪乃的細緻入微的肢體語言诠釋在銀幕上。

岸井雪乃相貌平平,身高不足一米五,若按照大華語地區的女演員甄選标準,她可能連争取一個帶台詞的龍套演員的資格都難以獲得。但在日本電影工業特殊的環境氛圍下,這樣有着強大塑造角色肢體行動系統能力的演員才有了充分的施展空間。

片中的惠子因為聽力障礙,隻有其他人物的動作落入她的視線之内,她才會意識到對方正在向她表達的意思。岸井雪乃用迅速又帶着謹慎意味的視線轉移呈現人物内心對于外在變化的體察,但同時又讓這樣的反應迅速内在化,塑造出人物隐藏真實想法,退縮回避的習慣性心理,為人物直覺的反應包裹上一股性格心理因素外衣,将她的内心活動用超越言語之外的細膩神情變化刻畫出來。影片開場不久,惠子獨自一人站在在深夜的河邊,遭遇到警察的盤問,她掏出自己的身份證遞給警察,但卻沒有收回雙手,而是手掌顫抖着微微張開向前,似乎是生怕因為自己無法說話而引起警察的誤會懷疑而導緻後者将身份證拿走——一個簡單又情緒細緻入微的手勢把因内心與外在世界之間的隔閡而産生的極度不安全感勾勒得淋漓盡緻;而同樣一個惠子,在拳台上因為被對方踩住賽手靴而摔倒在地,她重新站起來暴跳如雷,發出前所未有的怒吼而失去自控,揮舞拳頭沖向對手的氣勢,又展現了惠子充滿反差的另一面。當角色被“剝奪”了話語之後,一個人物内心的複雜多面性用這樣的細緻入微又層次分明的方式表現出來,無怪乎《電影旬報》會将年度最佳女主角的稱号授予岸井雪乃。影片中最動人的一場,當屬惠子走進深夜的拳館向館長遞交退役信,但卻發現後者盯着她的比賽錄像聚精會神地研究,惠子意識到并非她的聽障是所有人的累贅,而是她的退縮和放棄才會讓關心愛護她的人失望;她和會長站在鏡前,一老一少,面對鏡中的自己左右出拳,惠子的眼中閃着淚光,但嘴角卻露出了久違的微笑。一段人物心理由頹喪失望到滿懷希望的轉變,在三宅唱冷靜克制的鏡頭和岸井雪乃無聲但動情的動作姿态中,逐漸滲透而出在深沉的夜色中蔓延開來。

在2010年的長片處女作《無路用的人》中,三宅唱完全甩開了電影的叙事核心,用幾乎是實驗電影式的白描手法刻畫了一群在北海道的大雪中生命力汩汩勃發的青少年形象,這部從未正式發行過的影片是新世紀以來日本獨立電影最重要的作品;八年後,《你的鳥兒會唱歌》采用了更精緻的影像和更專業的演員,但依然跳過了成套路的故事線路,而用情緒化的筆觸繪制了三個青年人的電影肖像。他的影片符号表意性幾近于零,但卻極為擅長将人物的行動和姿态魅力作為扣人心弦力量的源泉。《惠子,凝視》更為特殊之處在于,三宅唱為人物惠子在寒冷的冬夜中若隐若現飄搖不定的生命之火找到了一個具象的動力源泉:拳擊。後者不斷迸發出火星點燃人物内心逐漸熄滅的火焰。失去用話語表意的能力但卻用拳頭猛烈出擊,這讓人物外表的沉默和内在的強硬形成了極為動情的反差,延續了三宅唱影片獨有的沉郁與光明交相輝映的動人基調。人物的情緒狀态在無聲的影像中延展蔓延,在細膩的姿态和表情之中綻放,而無需言語的過多粉飾。在影片的結尾,惠子在拳台上因為無法表達想法而導緻的急躁被最終擊倒。但生活中的她,卻赢得了對手一個尊敬的鞠躬。失敗并非意味着認輸,拳館的關閉也并非是拳擊的終結,她又露出了标志性的含淚微笑,訓練,奔跑,不會放棄。這又是三宅唱為觀衆勾勒的另一幅動人電影人物肖像畫。

《惠子,凝視》也用純粹的影像回答很多用言語無力表述的對于電影本質的提問:沒有驚心動魄的戲劇性時刻或者情深意切表達的某個理直氣壯觀點,沒有自诩為百分之百的現實還原或者處心積慮煽動的奇觀,電影也可以隻有人物、動作和環境在銀幕上所形成的内在閉環真實,它可以跳過那些累贅的表意媒介而直指電影情緒表達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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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發于《虹膜》電影微信公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