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的原著之所以深入人心一方面是藤本樹利用叙事詭計模糊作品與現實的虛實邊際,從而讓讀者與書中主人公藤野共享同一情感視野,獲得交疊湧動的感情體驗;另一方面則是藤本樹大膽地對漫畫技法與電影剪輯技巧地融合創新。漫畫是一種定格的藝術,在被限制的畫框中描繪一個世界,講述一段故事,傳遞一種情感,在展現形式上是“統一的凝聚”。藤本樹遵循這一邏輯,将一段時間,一個空間内的叙事凝聚到漫畫中的一格中,使其的分鏡擁有得天獨厚的叙事魔力。因此,藤本樹的作品雖然總被誇贊擁有“電影感”,但電影改編卻不是一件易事,因為從他作品中讀出的“電影感”與我們肉眼能夠看到的“電影感”存在邏輯上的差異,前者更多來自于留白的魅力,是漫畫以“閱讀”的方式控制讀者的方式,它能以一種最直接的方式啟動閱讀者的邏輯與聯想;而後者卻是依靠鏡頭組成以強化觀衆的直覺感受。所以,當原封不動地将藤本樹漫畫作品的巧思搬上銀幕,就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精美PPT的連續放映。電影本身,是一個流動的視覺過程,觀衆接受到的信息也要符合流動的姿态,要不然一直積澱在内心的情緒也會找不到出口,最終淪為一汪死水,這也是我在看完電影版《蓦然回首》後的第一感受。

與原作處處留白的魅力相比,電影版《蓦然回首》的情緒沖擊顯然要弱上幾分,因為它在一定程度上稀釋了聯想的魅力。不過好在押山清高等一衆幕後創作者對于視聽技巧的極緻展現,使得作品本身的情感魅力不至于徹底被消解。在我看來,如果原著是通過獨特的分鏡技巧爆發出強烈的情感魔力,電影版則是用溫和的手法牽動觀衆内心深處絲絲縷縷的情感,一如導演對中村遙配樂的評價:若即若離的平靜感。《蓦然回首》電影版的情感顯然很難像原著那樣直截了當地刺激我的内心,而是停留在外頭,以某種獨特的介質在一些細微處撫摸心靈。對我來說,兩部作品因為展現媒介的差異而被賦予了獨特的“非同一性”,在它們身上,能夠看到各自的作者意志,就如押山清高在對作畫過程的創新中提及的“保留手繪線條的顫動感以及沒能完全重合的痕迹”。這些本應在成熟工業作畫體系下被消除的視覺噪音同樣也是“非同一性”的體現,它們無疑是對當下追求統一工整的畫面思路的一次反叛。押山清高利用畫面上的“逆行”來體現作品改編自漫畫,且是講述漫畫創作的“根屬性”,也以此完成對影片的全新角度闡釋:本作不僅講述的是兩位少女一同創作的溫馨故事,也是兩個自由靈魂在成長過程中意志的體現。

意志顯然是押山清高導演格外追求,在視覺之外的主題體現,不論是繪畫者意志,抑或是創作者意志,乃至于創作無關,隻是努力生活在當下的普通人的意志。它們都被巧妙地揉進故事裡,放入不同載體。繪畫者的意志體現在堆滿廊道的草稿本,創作者的意志體現在為了一個簡單的故事而趴在桌前苦思冥想一晚上的執拗與堅持,努力生活之人的意志則通過作品中兩位主角在塗滿晚霞的天空下的分别以及幻想時空中的相遇體現……作品内部體現的,猶如火苗般微小卻不弱小的意志正如背景中、場景上乃至人物身上抖動的線條或是凸出的線頭。此刻我們便能發現作品内部表達與外部視覺表現呈現出一種極其優美的閉合結構,這也使得《蓦然回首》電影版具有一種别樣魅力。

我非常喜歡押山清高在影片開始設計的一段原創情節:藤野獨自一人伏在案前,為四格漫畫苦思冥想。押山清高同樣吸收了原作的視覺特征,将背影當成一個核心的視覺符号。對于創作者來說,在作品問世前,能呈現給觀衆的隻有一個“靜止的背影”。它單調、乏味,卻是構建作品的基底,作為觀衆的我們,與其說是在觀看創作者的背影,不如說是在注視他們及其作品的生命路徑,從而進入作品的靈魂深處,此時作品的定義便不再是一種供人觀賞的産品,而是一種無可替代的體驗,這也是《蓦然回首》能夠讓人感動的原因之一。而放置在書桌上的那面鏡子更是點睛之筆,它讓觀衆的視野中同時存在“背影”和“正面”兩個元素,在一個場景中實現“看前方”和“回頭看”的視覺呈現,這既是作品後續的叙事線索,也是再利用鏡中角色的正臉打破隻有單一背影畫面的“同一性”,讓靜止的畫面呈現一種微妙的動感。在我看來,這或許就是創作的本質。影片講述的不僅是一段友情故事,也是一次創作的“回首”。當作品問世,作為創作者的我們回首望去,便能夠看見當時自己伏在案前的背影并回想起背影前,面對作品苦惱、煩悶或是感到興奮的“自己”。此時作品本身創造的結果已經居于次要,而創作這件事本身就已經足夠感動,在我們的生命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迹。

即便抛開“創作”的議題,這個痕迹同樣也是“熱愛”的蹤影。在一塵不變的生活中,我們需要一個能夠持續點燃生活激情的熱度,而對某事某物的熱愛無疑就是這股熱度最原始的姿态,正如影片中的藤野與京本。她們因為熱愛漫畫而相聚,又因為熱愛繪畫而别離,即便最後陰陽兩隔,卻也因為共同的熱愛在一個虛幻的時空中以一種超現實的方式“相聚”。這是作品的浪漫,也是熱愛能帶給我們的人生最大的慰藉,哪怕它不過是虛構的一隅,或者隻能在幻想中短暫開放的夏花,但它綻放的姿态也必然是美麗、動人的,能夠給予作為凡人的我們無限力量以面對現實命運的捉弄,從而走向更遙遠的未來。漫畫裡,影片中,藤野與觀衆在一同經曆“蝴蝶效應”的幻想,回到現實,走入京本的房間時,看見書櫃裡收藏的多次印刷,不同版本的《鲨魚踢》(藤野創作的作品),桌上放着的讀者問卷,以及回首望去,那件在一開始,讓自己“逞強”似地誇下海口,簽有自己名字的外衣。藤野在它們身上看見的不僅是逝去之人的點滴,也是在回望人生過程中與京本一同追逐熱愛留下的千絲萬縷的痕迹。它們不再是單一的,停留于一個人人生中的私人物品,而是變化為二者共同擁有的生命力量,正是這股力量,讓藤野重新紮起頭發,回到桌前,與影片開頭一樣,為漫畫徹夜不停地苦思冥想。此刻,藤野不再孤身一人,而是和夥伴一起共同熱愛着繪畫和自己的人生。

縱觀整部電影,京本雖然始終跟在藤野身後,性格内斂、膽怯,卻在最關鍵的兩次重新點燃藤野的熱愛,意識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行進在漫漫人生路上。影片裡,第一次用“雨中舞”的情節具象化這股熱愛,第二次則是用一場穿越時空的相聚重構這股熱愛。兩次情節也都有藤野回首望向人生的過程體現:第一次是京本告訴藤野自己很喜歡她在過往日子中繪制的漫畫,第二次則是她重新回憶起自己和京本一同繪制漫畫的生活。跟在身後,注視前方背影的京本,始終站在前方,回首看的藤野,兩者的視線以一種跨越虛實的方式交彙,帶給觀衆最真摯的感動,這不僅是友情,也是兩團永遠心懷熱愛的赤子之心綻放的焰火,而綻放的火光也不斷影響,身處銀幕外側的我。此刻,看電影本身不再是一個看與被看的行為,同樣也變為一場獨特的情感體驗。

不論是漫畫版或電影版,《蓦然回首》都是一部獨一無二的作品,它描繪美好的友情、真誠的創作,并在一定程度上提醒着從小就被灌輸“人必須向前看才能成功”的信念的我們:偶爾回頭望一眼,并不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