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為什麼要花九年(2012-2021)的時間去追蹤一個底層百姓的日常生活?很顯然,這是因為他在胡阿姨身上看到了一個不底層的東西:幻想的力量。

從紀錄片的呈現來看,胡阿姨可能半輩子都活在幻想之中:幻想她的兒子少斌娶妻生子,幻想她做出納留下的幾十萬三角壞賬追讨回來,最重要的是,幻想用破爛給每個像她一樣底層的人搭建出美好的生活。

胡阿姨的破爛小旅館一天隻要三塊錢,即便這樣,還是常有房客拖欠房費,甚至倒找胡阿姨借錢。大部分時候,胡阿姨一邊抱怨,一邊仍樂此不疲地把幾塊、幾十的鈔票借出去,然後完全靠撞大運似地把房客的欠款要回來。有時候,如果房客找不到騙錢的由頭,胡阿姨甚至還會替對方圓場。

我越看越覺得,雖然胡阿姨一天到晚灰頭土臉、衣衫褴褛,但她其實并不那麼在乎錢,她在乎的是守護一個在幻想中盛開的“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烏托邦家園。

胡阿姨提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時候會嘴角上揚,撿破爛的時候會念出牆上的正能量标語,穿過勞務市場的時候還會熱情地邀請那些拖欠房費的房客再來住宿。這些,都是她烏托邦的一部分——無論周圍已經拔地而起多少現代化的高樓大廈,她仍然幻想大家還活在舊時代裡,一起吃苦,一起努力,用破爛的物質過出不破爛的精神生活。

有個細節值得注意。某天胡阿姨在街上偶遇了一個大姐,她在落魄時曾經是胡阿姨的房客。對方驕傲地自稱如今做了家政,并勸胡阿姨要向前看,不要總活在老日子裡。胡阿姨并沒有為這個昔日房客如今相對體面的生活而感到欣慰,相反,她的神情甚至有些落寞。那一瞬間,觀衆看得出,胡阿姨幻想的粉紅泡泡是不願意被人戳破的。

然而,這不是胡阿姨的粉紅泡泡第一次遭到威脅了。此前,胡阿姨的兒子已經很多次地旁敲側擊過媽媽的冥頑不化。有一回,他對着鏡頭無奈地表達了這麼一個意思:“我希望她可以不要再那麼糊塗地守着那個垃圾堆,但又不敢讓她完全清醒,不然,她會被現實擊垮的。”

我想,這便是這部紀錄片最讓人心酸的地方了。胡阿姨的兒子因為清醒地活在灰色的現實中,所以終日落落寡歡,一度還得了抑郁症;而胡阿姨恰恰是因為糊塗地活在粉色的幻想裡,才一直保持着昂揚的生命力。這是多麼悖謬啊,一個底層百姓要想樂觀,必須看不清呼嘯而過的現實。

兒子與媽媽、現實與幻想的悖謬

好在,胡阿姨的兒子在片尾接近失明了,他拿着被保安公司辭退後的一千多元退休金,終于可以像媽媽一樣,模模糊糊地面對這個世界,再也不必從夢中醒來,這很像是田納西·威廉姆斯的戲劇《欲望号街車》裡布蘭奇因為瘋掉而無須再直面現實的結局。誰又能說這不是一個喜劇的結尾呢?

寫在最後:

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曾提出,人是活在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從這個角度而言,胡阿姨花園裡那把爛了一個大洞的彩虹傘、那朵巨大的泡沫蘑菇、那些迎風飄揚的燈籠,那些發财樹以及其它被人丢棄的植物,共同編織成了胡阿姨的意義之網。而胡阿姨每個月三千多元的退休金以及那幾十萬的壞賬,被她隔絕在了意義之網的外面。

胡阿姨的破爛花園,胡阿姨的意義之網

隻要這個意義之網還在幻想中存在,胡阿姨就不必面對時代的沖擊,不必知道今天的我們稱她這種人為囤積癖,更不必看清她的破爛花園其實是重慶這件都市華袍上一塊需要被抹除的污點。隻是答案在觀衆這裡已經昭然若揭了:十八梯美食商業區橫空出世,胡阿姨原先的烏托邦家園已被夷為平地。

兒子帶媽媽去看過那個已經抹除她痕迹的地方,可胡阿姨嘴裡仍然念叨着:“我哪天得再開一個旅館,讓有難處的人過去住。”如果以後有機會,我也想去胡阿姨的烏托邦遺址看一看,還想知道今天的她有沒有再次圓夢。

不管有沒有,截至紀錄片2021年殺青,胡阿姨在兒子宿舍的上鋪已經又用破爛搭建了一個花花綠綠的樂園。她坐在樂園裡,戴着老花鏡,頭發全白了,對着鏡頭模模糊糊地笑着。

補:

這篇影評很适合附上德國哲學家本雅明《曆史哲學論綱》中的第九段,他在文中對保羅·克利的畫作《新天使》進行了闡釋:

他的臉朝着過去。在我們認為是一連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場單一的災難。這場災難堆積着屍骸,将它們抛棄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來喚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補完整。可是從天堂吹來了一陣風暴,它猛烈地吹擊着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無法把它們收攏。這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對着的未來,而他面前的殘垣斷壁卻越堆越高直逼天際。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稱的進步。

新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