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虛幻的“美好”,沒有堅實的邏輯。完美人設成為劇情助推器。《卿卿日常》契合了當代人對女性形象的理想想象——其中女性幾乎都熱情善良,堅強自立,各有所長。李薇熱情活潑,樂於助人,若要發言,則自信滿滿,能征服全場。元英聰明能幹,心思不在內闈,理想是像男人一樣做出一番事業。郝霞表面順從,實則通過腹誹表達主體意識,並做出種種不順從的行為……更重要的是,這些女性人物彼此相親相愛,毫無嫌隙,符合反對”雌競”的設定。
但看似“美好”的人設之下,是崩塌的劇情邏輯。比如,當男女主愛情出現難題,六少主尹崢無法將遵循一夫一妻原則的李薇扶作側夫人,李薇即將離開時,編劇選擇插入女性形象元英郡主,利用其完美的人設來解決僵局。元英郡主嫁給尹崢,尹崢勢必不能完成一夫一妻的承諾,編劇便讓元英郡主負載“不談戀愛,隻搞事業”的人設,向二人說明,自己毫無愛欲,隻打算幫助尹崢在朝中穩固地位,之後就與之和離。矛盾被輕而易舉地化解,而方式是,利用一個“聖潔”、“無情欲”的女神壹般的形象。這樣,男女主可以繼續無嫌隙的“戀愛”,被逼娶妻事件成為兩人愛情路上的一次小考,用以“小虐怡情”。
但隻要仔細一想,就會發現這個處理留下很多的問題。不禁要問,在金川無力抗婚的郡主,到了等級更為森嚴的新川就能獲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嗎?為何隻有當尹崢在朝中地位穩固、擁有權力,元英才能順利和離?尹崢有那樣強大的特權嗎?這是否可以說明元英仍然需要依靠男人來滿足其自己的需求?這是不是與元英“自立自強”的理想女性人設沖突了?
再舉一個例子,丹川郡主上官婧被迫嫁給五少主尹岐,中秋之夜,五少主要求納妾,上官婧接受不了,跑回了娘家。可以看出,兩人之間的矛盾是男尊還是女尊的矛盾,也是一夫一妻還是一夫多妻的矛盾,這些矛盾都是結構性的難題,幾乎解決不了。然而編劇輕而易舉,安排五少主立刻變身“好男人”,許諾永不納妾,千方百計哄好上官婧,並讓她愛上他,以此推進劇情到每對cp都成真的大團圓結局。這條感情線的處理方式與上面一緻,即用完美的人設——在此是尊重女性、絕對聽話、絕對專一的“好男人”人設,來繞開男女不平等的結構性問題,實現一種虛幻的和解。
這讓人想到此前播出的《夢華錄》,其被詬病也是因為女主一旦遇到問題,就靠男主的特權來解決困難。這和《卿卿日常》男女不平等,隻能靠完美的人設勉強維持劇情推進如出一轍。
可以說,女性向古偶存在的問題之一,就是通過大開“金手指”推動劇情發展。這裡的“金手指”可能是“美好”的人設,也可能是封建階級特權,這種模式“爽則爽矣”,但卻是虛幻的假象。現實生活中,“金手指”不會出現,完美的人格更不會有。——不是說劇裡定要與現實生活一緻,但最起碼要遵守現實生活的可能邏輯,要理解現實生活和現實中的人的復雜和艱難。
我想,比起一味無邏輯的“爽”,更希望感受到人物在復雜、艱難的生活中掙紮努力,最終戰勝了困難的“爽”。這是影視創作的難度所在,但是也隻有越過這個難關,才能制作出更好的作品。
女性情誼怎樣表述?在《卿卿日常》中,為了展現女性互幫互助的經典女性主義設想,三少主尹岸的妻妾們自覺團結,一緻對外反對丈夫。這個設定先聲奪人,一反“雌競”的經典古裝電視劇邏輯,塑造了相親相愛的女性群像。
但是,這個設定顯然是誇張的。二十多個女性同處一室,想象一下現實情況就知道,不存在毫無縫隙、同進同退的可能。我想說的是,首先,每個女性都有自己的個性,不是說性別一緻就一切一緻。女性群體內部的毫無縫隙,實際上也是將女性“神聖化”、“理想化”,進而忽視、架空“女性的真實”的處理。一緻對外的情況隻存在於女性社群的理想中,它忽略了女性社群內部的矛盾和復雜。
其次,返回劇的設定,二十多個生長於古代的女性,當她們不得不受鉗制於同一個男性時,她們能夠完全擯棄“情欲”和對美好婚姻的向往,一緻對外反對丈夫嗎?
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三少主居然“改邪歸正”,又爭取到了節氣姑娘們的寬恕。這就又和元英郡主的例子的邏輯一緻了——男人和女人們隻要能夠互相理解,多女可以共侍一夫,不愛也可以同居屋檐。現實生活中果真存在如此和諧的社群嗎?這不是美好的幻想嗎?
相比起來,反而是趙芳如和郝霞的女性情誼更讓人有共鳴。她們的情誼經歷了一個復雜的轉變過程。最開始,作為正夫人的趙芳如厭惡丈夫新娶的側夫人郝霞,處處為難她。但等丈夫控制、軟禁郝霞時,趙芳如逐漸認識到丈夫的本質,開始同情、關心郝霞。但這種關心也是有限的,帶著一些猶豫的。直到郝霞產女,被嫡長主虐待,趙芳如才在慘烈的現實面前與郝霞結成女性同盟,助她出逃。
我想,趙芳如和郝霞的女性情誼,或許標示了一種更適合古代背景的女性劇的處理方式。這種處理方式暗示,女性意識是在現實中被漸次召喚的,它通過女性反復的、艱難的體驗復歸女性自身。女性意識不是天然就有的。在父權制下,沒有人可以一出生就符合女性主義的想象。這隻是一種幻覺,這幻覺隻會讓人忽視問題,忽視父權制如何潛移默化地影響於其上的每個人。
總之,《卿卿日常》讓我註意到女性向古偶劇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如何在古代背景之上演繹具有現代女性意識的故事。憑常識就知道,前現代的土壤上生長不出完全覺醒的女性——即使偶然有,也掙紮於有限的空間中。但是,這不代表她們不曾遭遇痛苦和試圖反抗。如何維持好歷史背景和現代意識的平衡,展現出有限空間中女性的艱難、堅強和勇敢反抗,是古偶劇必須謹慎對待的問題。
復雜立體的人物形象是應有之義,接著上面的討論,我想在《卿卿日常》中,塑造的最成功的角色應該是郝霞。她身上有古代女性的曖昧和復雜,也有現代女性堅強和勇敢的一面。
郝霞出生於傳統的家庭,父親強勢,母親是妾室,完全依附丈夫生活。從小郝霞就被教育如何與丈夫相處——要把丈夫視為“東家”,服務於他,以此換取合理的生存。郝霞對此理論深信不疑,於是自信滿滿地嫁給嫡長主,實踐她的理論。但是,嫡長主尹嵩性格暴烈,掌控欲極強,郝霞雖然盡力抗爭,但仍在他的折磨下身心俱損。郝霞讓我們看到封建父權制下的女性的真實遭遇——她們不是沒有自主、自強的意識,而是很難在當時的歷史空間擁有合理的人生。從這個意義上,郝霞是一位活生生的女性形象,她真實、可信,與劇的時代邏輯相符合。
從郝霞出發,我想說的是,復雜立體的人物形象,是女性古偶劇的應有之義。我想到經典美劇《緻命女人》。這劇或許是好的女性劇範本,原因在於,裡面的人物足夠復雜,她們身上有許多並不“女性主義”的特點,她們有欲望,甚至有“惡”,但是也正因如此,她們足夠可信,足夠讓現實生活中每一個並不完美的女性與之共情,並從中獲得力量。
比如《緻命女人》中的家庭主婦貝絲安。活在美國60年代的貝絲安,曾經想成為一名鋼琴家,但為了丈夫和所謂的家庭生活,她放棄夢想,成為專職家庭主婦。有一天,貝絲安發現丈夫出軌,為了了解“敵情”,她跑去見丈夫的情人艾波。結果,相處之後,她和艾波成了很好的朋友,她們互相支持,互相為對方考慮。
可以看出,貝絲安一方面陷入我們今天所說的“雌競”中,另一方面和丈夫的情人發展出了真摯的友誼。友情和愛情同時交織在她的身上,讓她不斷面臨抉擇,不斷在自己的占有欲和對朋友的愛中徘徊。最後,貝絲安認清了丈夫的虛偽面目,和另一個受害的家庭婦女合謀殺死了丈夫。貝絲安不正是現實中的我們嗎?在我們身上,嫉妒和同情往往相伴相生,自私和無私時常同時存在。
事實上,無人不存在於矛盾之中,每個女性都面對著自己的曖昧和猶疑。但是,也正是因為這些曖昧和猶疑,女性才落地成人,從男性千百年來的美好想象中出走,成為鮮活的,有主體意識的人。
所以,如何表現這種曖昧,如何塑造復雜立體的,而非“口號式”的女性形象;如何塑造於曖昧中抉擇、戰勝自身、堅守“女性主義”的,而非天然就具備一切正向價值的爽文女性形象,是女性向古偶劇急需考慮的問題。我想,隻有不繞開“表現曖昧”的創作難度,正視歷史空間的有限性、尊重女性的復雜,才能真正呈現優質的女性向古偶劇。